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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他怔了一怔。抬起頭來,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開了他的眼神。
他於是讀了下去:「昔在帝堯之禪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觀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繼,莫不彪炳夫功績,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鄭氏當作,有賴周公承命……」讀到這裡,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沒有再讀出來,而是沉默地將之後的文字潦草地看了過去。
他的手一點點地抓緊了柔脆的紙張,幾乎要將它撕裂了。而紙上的字還是那麼清秀整齊,就像一個無辜的少女,並不知曉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麼模樣。
這是一則討逆兼陳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遺種、亡國皇帝的名義,去聲討南方那些以顧氏為旗號的叛軍。
他再抬起頭來看著她時,神容依舊平靜,目中卻現出了血絲:「你……」話在嘴邊轉了兩圈,卻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學通五經,藻翰聲華。」他輕輕地笑了笑,「這樣一篇氣勢雄渾的好文章,真足以與當年阮太傅的三篇禪位詔書相比擬了。」
阿寄的身子顫了一顫。她好像沒有辦法與他直視,手扶著屏風的架子,指甲摳進了髹漆的木縫裡。他看了她許久,百無聊賴地笑:「我會照原樣抄好,再呈給陛下的。多謝了你替我捉刀。」
阿寄倉促轉過頭來,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見了她早已備好的名貴的帛,清冷地一笑,便執筆去抄那份檄文。
她便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將那表文一字一字認真地謄抄完,而後擱下筆,蓋上了安樂公的印璽,將它吹了吹,用鎮子壓住。
他抄了約莫半個時辰,她也就站了半個時辰。雙腿僵木了,仿佛連血液也不再流,而他還抬起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朝她笑:「這樣你可滿意了?」
她木然地點頭。
他扶著書案慢慢地站起來,然後再不說一句話,推門離開了。
「砰」地一聲,門扇又被陣風拍上,仿佛宣洩著一腔不知從何處說起又不知往何處結束的怒氣,輕飄飄地散在空中。阿寄的雙膝忽然一軟,她癱跪下來,看著案上那墨跡淋漓的帛書,覺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個笑話。
***
安樂公的表文呈上天聽,很快被宣頒朝野,那個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個「竑」字的「國號」,全然將過去念叨的興復靖室之種種拋到了腦後。
無論外界戰火紛紜朝堂淆亂,這座高牆裡的宅院總還是一副時光悠然的模樣。
顧拾好像也並未與她生氣。阿寄愈發不能明白這個少年,過去他時常會向她撒嬌耍賴、訴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這樣做了。他仍然很寵愛她,在眾人面前與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總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這樣是不對的。她想說,我願意你對我任性,我願意你在我面前毫無顧忌。你懷著恐懼偽裝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偽裝,我會……我會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籬已經豎了起來。他在那藩籬裡面,顧盼巧笑,好像絲毫不覺自困其中的苦處。而她站在風露深涼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進去了。
如果自己會說話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會說話,她又該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沒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與前朝之間,周旋在掖庭與橫街之間……但其實不行的。她終究要放棄一個。
要麼放棄母親,要麼放棄他。
幾聲輕叩門扉的響將她驚起。低頭一看,才發現拿在手中的書遲遲未翻一頁。她起身開門,便見到顧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
上街?她迷茫。雖然現下看守是放鬆了些,但要說上街……
「怎麼,只肯陪柳將軍麼?」他低聲,挑釁地一笑。
她臉上一白,而顧拾又拍了拍手,張迎便帶著另幾個宮婢推門進來。
她們手上俱都托著衣物簪釵,看去一片燦然華麗,顧拾只拿手點了點:「一件件換來給我看。」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泛著空虛的冷。
這一換,就換到了午後才終於讓顧拾滿意。淺碧的直裾上繡著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緣上暗繡菱紋,再往那纖細的腰肢上纏一條玉白的帛帶——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來,還低著頭不時打量著自己這身陌生的衣裝,而顧拾卻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頭來,他已又溫柔地笑開,「這件好看,就這件。」
***
長安原是前朝舊都,後經戰火,城垣衰敗,同始中興乃移都雒陽,以長安為陪都。又兩百年後,靖室移祚,大晟開國,鄭嵩顧忌關東顧氏舊宗,於第三年縱火燒毀雒陽,復舉全城遷都長安。
「今年也不過是遷都第九年,這裡的百姓卻快活得好像長安自古以來便是都城一樣。」顧拾輕笑道,「已沒有人記得雒陽了。」
阿寄聽了他這話,也只能淡淡一笑。他們身後跟著兩名郎將,他們聊的話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後邊人的耳中。不過顧拾卻好像全不在意這兩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東市上來,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熱鬧之中,對四周琳琅滿目的任何玩意兒都有十分的興趣,卻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讓阿寄去同店家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