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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母親睡熟了。在每日的折磨拷問過後,她總是睡得最安穩的人。
阿寄望著母親的睡臉,漸漸地自己也睏倦了,抱著膝蓋坐在這永巷監牢的陰暗角落裡,側著頭睡去……
她睜開眼時,晨光已透進了窗紗,懶懶地灑在她的被褥上。她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掖庭獄裡的事已過去了九年多了。
怎麼會忽然想起來過去的事呢?想起來母親的白髮和傷疤,想起來滲水的潮濕的牆,想起來所有人口中都如鬼魅一般存在的安樂公……
也不知母親現在在宮裡過得怎樣了……
「昨日我去見了伯母,她尚很清醒,還問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腦海中迴響起柳岑的話。她咬著唇,睜著眼睛望著床頂,想,我這算什麼吃苦呢?和母親的苦比起來,我這算什麼吃苦呢?
她起身洗漱更衣,而後走到廊上,葳蕤枝葉已零落,微冷的風拂過一地黃葉,又吹起片片枯黃的蝴蝶來。她恍惚間想起,自己已近兩個月未曾見過安樂公了。
秋意已深了。
自從那一日的爭吵過後,即使他們只隔了一進院落,卻竟然也可以做到互不相見。偶爾她從張迎那裡聽來一些消息,說是雖然陛下開了恩,安樂公卻也不愛出外遊樂,只是悶在房中讀書,早起晚睡的,一日日地愈加瘦了。
幾個宮婢說說笑笑地走進院中來,見到她,都是一怔,而後繞道走開了。阿寄看見她們穿的新衣裳,正是上回蒙賜的布料裁剪成的,倒是真的繽紛動人。
「阿寄姐姐!」張迎卻突然從外頭跑了進來,「快出來,我阿爹找您。」
張迎的阿爹也就是他的義父張持了。那幾個宮婢聽見這話,都不由得望了過來。阿寄連忙收拾一下自己的衣著,跟著張迎走到前院去,張持正背著手看那庭中的銀杏。
「啊,」見她來了,張持笑了笑,「是陛下請您過去,不必聲張。」
阿寄隨張持到了昭陽殿後殿,卻並未見到皇帝。
「請姑娘在此處等候,陛下少刻便到。」張持說著,便退下了。
阿寄點點頭,在殿中跪下了。微風拂過簾帷,將爐中的蘇合香輕飄飄地帶了出來,氤氳滿室。簾後有宮婢侍衛,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還在盯著她瞧。
她不由得跪直了身子。
***
「張迎?」
深夜裡,顧拾喚出一聲,張迎忙顛顛兒地跑到門前來:「郎主,您要歇了?」
顧拾擱下筆,揉了揉太陽穴,輕輕地「嗯」了一聲。張迎便去給他準備熱水,一邊探出腦袋道:「您今日可累了一整日了。」
顧拾將幾卷書收攏歸置起來,淡淡地道:「阿寄今日怎樣了?」
張迎撓了撓頭,「早晨的時候我阿爹來,奉旨帶阿寄姐姐進宮裡去了。眼下還沒回來。」
顧拾瞳仁微微一縮,眸中淬出冷光,「什麼意思,還沒回來?」
「說是陛下要見她的……」
***
深夜的昭陽殿,燈火明亮如白晝。撲朔的燭光將扭曲的人影投映到牆上去,仿佛便幻作了重重的鬼影。
清冷的秋氣從白玉石地面緩慢地往上,浸透了整副身軀。雙腿已跪得麻木沒了知覺,膝蓋里仿佛有千萬隻小蟲在咬齧,阿寄要咬著牙才能支持自己繼續跪下去。
直到聽見鐵靴的腳步聲傳來,她還以為是自己腦中的幻覺。
幾個內侍打起帘子,鄭嵩一步步走了進來,看見阮寄的脊背仍舊挺得筆直,不由得冷冷一笑。
「你這份硬氣,倒是不輸你父親半分。」他走到上首的書案前坐下,「朕讓你看住顧拾,這些日子以來,你倦怠了不少啊。」
阿寄叩了個頭,雙手撐在地面,頭有些眩暈。
——鄭嵩突然將一卷文書朝她砸了過去!
她避之不及,那一卷插了紅翎的前線急報砸在她的臉上又跌落在地,她不敢動彈,只覺出臉頰上漸漸泛出火辣的疼痛感……
鄭嵩指著那軍報導:「拿起來,讀讀看!」
阿寄慢慢伸出手去將那文書拾起,一目十行地掠過——
鮮卑兵分兩路,一路突轉益州,與羌人會合,一舉奪下成都!
「這是要從西邊和南邊包抄朕的長安啊。」鄭嵩冷冷地道,「若是安樂公問起你來,你盡可以告訴他朕現在焦頭爛額,朕不在意。」
阿寄雙手一抖,倉皇將那文書丟下,又叩了一個頭。
「你該曉得,朕懷疑你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你畢竟是前朝高門裡出來的貴女,即算是啞了,朕也不能不防著你的。若不是看你這許久以來未曾出過一點紕漏,又確實給朕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冷哼一聲,「朕早已同你說了,哪怕有一日安樂公都自由了,你也不能自由!」
「朕將過去每年秋狩時曾陪同安樂公騎射的羽林郎都找出來,下了詔獄。」鄭嵩長長出了一口氣,「你當朕願意這樣,像仇人一般拘管著他?朕知道全天下人都可憐他,朕知道你也可憐他,但阮寄,他可不是一個可憐的人啊。雖則如今他身邊已布滿了朕的人,但說到底,他不會信任他們,他信任的還是你,對不對?」
阿寄的眼睫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鄭嵩笑了笑,「朕知道他喜歡你,從上林苑那日朕就看明白了。朕也望你莫要忘記了,阮夫人還在朕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