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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後來我被陛下關了起來,那時候我又開始慶幸,慶幸陛下當初不許我的父母隨我進京。到了現在,他們大約都被廢為庶人了,我希望他們已將我忘了。」

    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談起過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已完全不記得他們了。剛出生兩個月就被鄭嵩召去了雒陽,他一直覺得自己和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什麼兩樣。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喚她的名,「你為什麼也這樣不聰明?你看那丁老狐狸,起初裝得那麼像樣,到頭來還不是要走。你為什麼也不學學他呢?」

    阿寄看著他,又搖了搖頭。

    她不會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遠都不會變的,這讓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虛。

    他柔聲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會兒吧。」

    阿寄慢慢地挪過來,跽坐在他身邊。他最近似乎很貪戀這樣的小時光,雖然外邊布滿了兵士和刀劍,但是在這裡,在這座落了鎖的荒涼的庭園,在這間被高牆擋了陽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時半刻也好,他們可以一起承擔短暫的孤獨。

    「我是真的想讀書。」他慢慢地說道,「書上說,雒陽的太學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間講堂長十丈、廣三丈。太學最盛的時候有經生三萬,我堂兄每回鄉射禮畢,便要回太學講經,諸生執經同他論難,冠帶縉紳、平民百姓,都環橋而觀聽,有數萬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將這些事情記得如此清楚的。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害怕驚動了什麼,她仿佛能透過他的聲音看到當年那座冠帶風流的雒陽城。

    「始國三年陛下遷都,一把火將雒陽城全燒了。」顧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幾百間屋子雖然不在了,但那門前的石經,總該還留著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怕他不能理解,轉身要去拿紙筆來,又被他拉住——

    「你是說,」他的聲音在發顫,「你是說,那石經,還留著?」

    她再次點頭。

    「你……你在太學……」他停滯了很久,最後卻還是沒有問出口。

    她沉默地看著他,雙眸平靜如海。她也許會告訴他的,如果他問,她一定會告訴他的吧。

    可是夕陽西下,溫柔的暉光里,他又不願去探問了。

    他反而說到了一個她意料之外的話題:「那張紙,」他頓了頓,「我記下來了,燒了。」

    她在聽。

    「你為了迷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劍,是不是?」他的聲音很低,低得有些迷惘,「而因為你也被皇帝看著,所以你也不知道紙上寫了什麼,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緊了他的衣襟,然後她伏在了他的膝蓋上。

    少女的身軀很溫暖,令人流連忘返,令人喪失鬥志。他的手指輕輕地梳過她的長髮,偶爾擦過她的腰際,兩個人便都感到了陌生的戰慄。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如果是顧氏的人,為什麼從來不與我通消息?我們雖然總被拘管著,但到底是有機會獨處的。」他低下頭,與她髮絲交纏,呼吸相聞,「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樣,是一個被囚禁著的人。你什麼也不能告訴我,因為你同我一樣,一樣是,什麼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顫了兩顫,然後她轉過了頭去,沒有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他卻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頜強迫她看著自己,她的眸中隱隱含著哀傷,在黃昏的日影里流轉出淒迷的光暈來。

    他有些慌亂,再不知如何寬解她的哀傷,兩個哀傷的人湊在一處,那哀傷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緊她的肩膀,低下頭來,親了親她的額頭。

    她的臉頓時紅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卻沒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而後薄唇試探著向下,一點點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邊止住。

    他笑起來,「你這般模樣,好像我在欺負你似的。」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聲清朗,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特殊聲線撩撥著她,幾乎令她難以承受——

    「這樣我就更親不著了。」

    她索性要站起來,他卻不依,雙臂箍著她在懷裡,息事寧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你不要走。」

    他看著她,晶瑩剔透的眸子裡,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齊地捧給了她。

    ***

    夜幕漸漸降下來,院落的鎖動了一下,然後張迎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安樂公抱著阿寄姐姐,他卻也不驚訝似的,只將晚膳一樣一樣地布好了,來請顧拾用膳。

    顧拾將食指點在唇上,輕聲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著一回,不要吵她。」

    張迎小大人似地嘆口氣,「我說這些日子夜裡總聽見姐姐翻身睡不著,還是郎主您心細。」

    顧拾睜大眼睛,「你怎麼——」

    果不其然,阿寄當即便醒來了。

    她蹙著眉頭回想半天,突然推開了顧拾,而後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上還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還笑得十分自然:「讓你跟著我學經,可不是累壞了。」他一手指向張迎,面不改色,「都怪他,說話那麼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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