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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他卻又突然搶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不要走。」他說。
尚衣軒是個狹小的斗室,鋪著柔軟的氈毯,燭火被籠在燈腹中,金銅的細管中透出一縷縷細不可察的煙氣,溫暖而窒悶。少年拉著她的手,眼神卻避開了她。
「我……」他張了張口,好像在尋找著合適的措辭,「他……陛下讓我去換衣裳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會這樣……你不是說過,你喜歡這牡丹花的?我以為你喜歡……」
阿寄慢慢地點了點頭。
顧拾慘澹地笑了笑,「那麼你看見了。這只不過是一件衣裳而已……還是說,因為我不是皇帝了,所以就可以任他們戲弄嘲諷了?」
一根手指突然點在了他的唇上,示意他噤聲。他順著那手指往前看,便看見她緊張的模樣,仿佛是在關切他似的——
她是在關切他嗎?
一定是的,他能讀懂她的表情。可是他越是懂,就越想刺破。
「原來我是一個這樣的笑話。」他輕輕地笑著,「伺候我這麼多年,你是如何忍住不笑的?」
她低下頭,默然不語地承受著他的譏諷,將手放在了他的衣帶上,輕輕地解開。而後繞到他身後,將這件被酒潑濕的牡丹直裾外袍脫了下來。
他道:「我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每年,每年他叫我出來,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只是換了法子地嘲弄我。有時候,我寧願他就那樣一直關著我,永遠都不要將我放出來。」
放出來,就要拖著這副無用的舊身軀任人嘲笑;關起來,他至少還能自欺欺人地做夢。
阿寄給他將今早的外袍重又披上,這樣一件大紅的正統元服上了身,終於又顯出他幾分端正的男子氣概。她讓他將手伸進了袖子裡,然後她的手卻沒有放開,而是沿著那長袖,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手乾燥而微涼,仿佛因羞怯而不敢緊握,只是小心翼翼、略帶試探地貼在他的掌心。她仰著頭安靜地看著他,眼睛裡閃爍著亮光,像是遙遠大海上的星辰。
他的一腔鬱結的痛楚仿佛忽然被釋放,輕飄飄的同時,也令他感到迷茫。
「阿寄。」他喃喃。
她努力對他笑了一下。她實在也不太笑得出來的,但是她願意對著他,勉強她自己。
他終於不再笑了。
「還好……還好你來了。」他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來這一趟,費了不少工夫吧?多謝你了。」
她搖搖頭,給他將衣衽理平了,掩住少年清瘦的鎖骨。
「我瞧見了,你坐在柳將軍的後面。」他反手抓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低下身子,長發散落下來,帶著酒氣的聲音危險地擦過她的耳朵,「柳岑柳將軍,可是南軍的一員大將……其實,你是來找他的吧?」
***
他喝醉了。
就在阿寄聽見這話而怔住的一剎那,他又自顧自地笑起來:「我何必問你這些……你能來,你能救了我這回,我便已很感激了!真的……你就算是來找他,也沒有關係!」
他醉得語無倫次,卻總還記得牢牢抓住她的手,仿佛在一無所依的大海上抓住了隨風即散的泡沫。他那樣聰明,卻又那樣小心,他不敢再說更多了,他害怕自己會連她都失去。
他什麼都沒有,他只有她而已。
尚衣軒的門好不容易開了,小宦官張迎呆愣愣地看著阿寄半背半扶著自家主子出來,被她著意看了好幾眼才猛地回過神,上前搭了把手。
兩人合力將顧拾攙到了馬車上,張迎撓了撓腦袋,為難地道:「那邊還等著安樂公回席呢,我得回去同陛下和義父說一聲,勞駕你先送他回府吧。」
阿寄點了點頭。張迎又對車仆吩咐了幾句便跑開了。
馬車起行,從側門出了未央宮。車廂里的燈火搖搖晃晃,映照著少年醺醺然的臉龐。他大約是真醉了,卻不就睡,還一直抓緊了她的手不肯放開。
「你為什麼要來呢?」他顛三倒四地道,「又被你給,瞧見了……」
阿寄苦笑。今晚的事,她做得確實不妥,她很想反省一番,可是心卻還沉溺在他醉酒的柔軟的話語裡:「阿寄……」他低垂了如畫的眉眼,緩聲道,「若沒有你,我可怎麼辦……」
她伸出手,慢慢地、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背。他幾乎是立刻就攀了上來,像個孩子一樣抓緊了她的衣襟生怕她放手,「我真喜歡你,阿寄。不管我說什麼,不管我怎麼對你,你都不會有怨言,也不會離開我……我真喜歡你啊。」
馬車突然一個顛簸,將那似真似假的告白顛碎在空氣中。她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聲混在了一處,急的,熱的,在這黑夜的馬車裡,在這絕望的城池裡,找不到出口,永遠只能在地底狂躁不安地奔流。
「——什麼人?!」車外僕從突然一聲斷喝,而後是倉促的拔劍之聲,「不得無——」聲音戛然而止,霎地一道橫飛的鮮血潑濺在被燈火映得明晃晃的車簾上!
「有刺客!刺客!」暗夜中的守衛全數聚集到這馬車四周來,聽腳步聲竟有十餘人之多。
阿寄沒有掀開車簾,她甚至沒有動彈。懷中的少年也突然安靜了下來,雙瞳里淺淡的光芒空空蕩蕩地不知落在了何處。
有那麼一瞬間,極端的寂靜里,她好像聽見了兩人的呼吸,清晰地、急促地交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