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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她將他的長髮束起來一半,用那根木簪固定住,然後安靜地看著他。他本就是個極好看的少年,散發略加收束之後便露出俊逸的鬢角,眸光流眄之際幾乎奪人心神。
他錯開眼神,「這是你們女人的東西……」
她露出為難的神色,手指絞著衣帶,一邊是喜歡、一邊是尷尬地看著他的模樣。也許這樣還是不妥當……她怎麼能送他這樣的東西?又招惹得他不高興了。想著她又要將那木簪取下來,他卻往後退了一步。
「你快回去吧。」他不自在地說,「明日……這簪子,明日我再還與你。」
她只好點了點頭。耽留太久的話,外面的守衛也會起疑心的。她終於是提起食籃離開了。
走出那扇院門,重新落了鎖後,她轉過身,將一小塊雪團揉進右手心裡,拇指用力地摩擦過去。
聽不見任何聲響,那濕潤的墨字就被抹去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就如這黃昏的風色。
身後的庭院已沉入了深深的黑夜。
☆、第2章 日中微塵
未央宮,昭陽殿。
夜已深了,一盞盞連枝燈燦爛燃起,暖熱的地火將燈油融出湛亮的光澤,整座大殿裡仿佛連影子都沒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中常侍張持引著阿寄走到殿中來,躬身通報:「陛下,貴人,安樂公邸的人來了。」
重重透明的輕紗之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身材昂藏的老人拉開了簾帷,往外邊看了一眼,又回頭對身邊的女人說了些什麼。
那女人便花枝亂顫地笑起來,眉眼裡斜著嫵媚的秋波睨過來。這是一道不輕不重的嘲諷,提醒著阿寄她在他們眼中只是個物件而已。
阿寄跪下身來,將今晚方將寫就的文書雙手呈上,交給張持。張持又畢恭畢敬地將它遞給皇帝。
鄭嵩接過來,很快就讀完了。阿寄寫的文書里一句廢話都沒有。她交代了安樂公吃了多少飯,說了什麼話,她寫他今日注意到了昨晚的雪,還期待著雪能落得再厚一些……
鄭嵩笑笑道:「還真是個孩子。」
「有什麼有趣兒的嗎?」一旁的秦貴人笑著看過來,鄭嵩卻將書札捲起,丟到了地上。秦貴人笑容不變:「還說人家是孩子,明年要滿十五歲了吧?」
「是嗎?」鄭嵩倒也有些驚訝似的,「你倒記得清楚。」
「那是自然。安樂公的年紀,正正比咱們大晟朝長三歲呀。」秦貴人拍手笑道,「大晟國泰民安,那安樂公還不就一直虛長了下去?」
鄭嵩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你這滑頭。」說著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在地上籠出一片陰影,十一年過去,沉湎酒色的帝王生活已讓他的眼神變得渾濁,面容鬆弛下來,便顯出了一個花甲老人的頹態。
「既已十五,便該加冠了。」鄭嵩說話的時候,眼睛卻盯著阿寄,「朕記得他們靖朝的宗室都是十五加冠,是也不是?」
阿寄倉皇地低下了頭,點了點。
「朕關了他這許多年,他心中怨言想必不少吧?」
阿寄這回有些猶豫,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鄭嵩打量著她那似乎因害怕而有些蒼白的臉頰,忽而笑了笑,「不過你這上面寫著,他連牡丹花都不認識,這似乎也太不體面,叫人說出去,道朕虧待了顧氏,那可不好看。待給他加了冠,朕也尋思著給他找個師傅,教他點道理——」
秦貴人此時閒閒地插了句嘴:「陛下給他吃,給他穿,給他那樣一座大房子住,哪裡還虧待了他了?」
「婦人之見。」鄭嵩聽了這話,似乎心情愉悅起來,「如今關東蠢蠢欲動,只盯著長安的安樂公邸,一旦這邊出了岔子……自己捧著皇帝,總好過讓旁人捧著皇帝,這道理你都不懂?」
「什麼皇帝,不是您自己麼!」秦貴人猶不服氣。
「是是是。」鄭嵩哈哈大笑,回頭看向阿寄,笑容復悄然地凝住了,「我將你放在他身邊近九年,你也不鬧事,他也不鬧事,反而還叫我有些為難呢。」他輕輕哼了一聲,「你知道我為什麼相信你,對吧?」
阿寄咬著唇,點了點頭,然後雙手伏地,叩頭下去。
「你也知道,即使有一日他都自由了,你也不可能自由的,對吧?」
阿寄俯伏於地,一聲不響。
***
一根簡單得幾乎是粗糙的木簪,仿佛只要手指多摩擦幾下,那花紋也就要磨平了。
木簪的另一端是鈍的,不能刺破任何東西。顧拾並沒有什麼別的打算,只是當他注意到這點時,他總難免還是會想,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會給自己一點希望的。
半歲登基,三歲禪位,十一年軟禁,他原該是個沒有脾氣的人了才對。畢竟亡國的時候他尚什麼都不懂,待到他半懂不懂的今日,舊的人事已全非了。
不,這樣說也不對。三歲以後,他所見的一切,便只有黑暗、牆壁和枷鎖,哪裡還有什麼新舊之分——只除了那個女人。
那個淡得幾乎沒有顏色的女人。她在他六歲那年到來,然後一言不發地陪伴了他九年,從來只有他開口說話,得不到她的言語回答,他竟然也不會覺得寂寞。她的表情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謎題,他熱衷於觀察、刺探和破解她。即使她不說話,他想,他也可以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她所有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