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蠱王
2023-09-26 13:49:07 作者: 書墨染香
這不是第一次,他回憶起最初見到小女孩的時候,那雙黑亮的眸子透過窗戶打量他——和村落里那些對他避而遠之的村民不一樣,她看他的眼神里,沒有厭惡,也沒有崇敬,只有濃濃的好奇。
那是只屬於小孩的,未諳世事的乾淨眸子。
每天給他送飯的老人離開後,她都會在窗戶口冒頭,遞給他各種各樣的水果和零食。但她不會和他說話,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和她交流。
在離開村落之前,他一直以為她是啞巴。
但是不能否認,那段日子裡,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光,因為那雙眼睛,才讓他有了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在以後的日子裡,被陷害,被算計,被蠱毒折磨得生不如死……因為有了阿蕪,因為那雙十幾年如一日未曾改變的眸子,他都咬牙忍受了下來。
所有人都覺得離了他阿蕪便失去了一切,只有他心裡清楚,這十四年來,是他在依靠阿蕪,他在阿蕪身上尋找著當年拯救過他的光。
當所有一切回到起點時,突然有人告訴他,他的所有不幸,都是因為有人要保護這束光,因而選擇犧牲了他……他的堅持和付出,宛如一個自以為是的玩笑。
「你們之間的緣分,在阿蕪的父親把你買回來時,就已經註定。」發現裴琸的愣神,万俟昶淡淡笑道,「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把阿蕪送出村子的原因。」以裴琸對阿蕪的感情,女孩會更為聯繫裴家和聞家的一根線——在女孩因為他們變得懵懂無知之後,這根線的作用會更加明顯。
万俟昶說話的時候,阿蕪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她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可是等到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手指緊拽衣角,等著裴琸下達最後的判決。
她第一次見到裴琸時,在想些什麼呢?大概想的是,這個小哥哥真好看,可惜,他就要死了。
她知道蠱池是什麼,也知道新來的男孩將代替自己成為*****到村子裡的第一天,她躲在房間外面,聽到爸爸媽媽討論關於祭祀和少年的事。
「我們這麼欺瞞月神大人,一定會受到懲罰的。」作為傳統的信奉月神的信徒,母親說這話時戰戰兢兢,完全不似平日裡在外人面前的能說會道。
「不會的。」父親低聲安慰母親,「那個孩子,我不從人販子手裡買下他,他不知道會被賣到哪個山野旮旯地里去。如今可以作為祭品前往侍奉月神大人,是他幾世修來的服氣——我們拯救了他,神明有靈,也該為我們感到欣慰。」
後來想想,或許真的有神明在天上看著,她的家人們結局才會那麼悲慘。
聽了父母的談話,她偷偷跑出去見過那個少年。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坐在閣樓的陽台上打量四周的風景。她躲在樓梯拐角偷偷打量他,驚艷於小小少年的傾世容顏,幾次想上前和他搭訕。然而和村子裡的那些孩子相比,少年和此處如此格格不入,這種外來的侵略美讓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徹底被打破。
後來,少年被塗了藥扔進蠱池裡,等待祭典的到來。她在他的眼裡再看不到感激和期待,只有深刻的恨意。她更加不敢上前和他說話了。
或許她該感激万俟昶,如若沒有他,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他有所牽連。
可是夢就是夢,天亮了,夢也該醒了——她這一生,註定無法擺脫村落帶給她的烙印。
「你說完了嗎?」溫暖的手掌覆在少女發頂,裴琸冷聲笑道,「你說這些,莫不是想把所有的罪孽都推到一個孩子身上?」
「万俟昶,為了你心愛的人,你剝奪了原本屬於她的幸福家庭,剝奪了她作為一個正常人生活的能力……万俟蘭還活著,定然也會後悔曾經那麼深愛過你。」
「呵呵,她在臨死的時候,估計已經恨透了我。」要不是他,她可以幸福安樂一輩子。
對裴琸的指責無動於衷,万俟昶看向夏朝顏,目光里夾雜著無數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在看著她,也透過她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少時歲月。
被他盯得全身不自在,夏朝顏默默往青年身後縮了回去。
察覺到她的小動作,万俟昶低低笑了:「很好,你現在這樣,阿蘭知曉,會開心的。」
「我現在這樣?」夏朝顏很是認可地點點頭,「我會成為外婆的驕傲,百年後見了她,她必然是欣喜的。你就不一樣了。」她直視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你現在這樣,阿蘭知曉,會很難過的。」
他困陷在過去的愛恨里無法自拔,一廂情願的為自己的愛情的奉獻著。說他自私,他所做的一切利益所得從不是他自己,可說他無私,他那些所謂的保護和付出,卻是建立在傷害更多的無辜之人的基礎上。
他踩著無數的白骨,執著的追尋著少時的愛戀不肯放手。
可是無論他怎麼堅持,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万俟蘭在那場事故里被燒的屍體都沒剩下,她化成了一堆灰,和山川河流融為一體——她不會再回來,不會再笑言他的名字。
她死去多年。
最傷人心是生離,無可奈何是死別。
「她不會難過。」他笑了,「她從不會為我難過。」以前或許會,可是等她有了真愛的人後,便不會了。
「你真矯情。」夏朝顏一臉天真地說著傷人心的話,「你這一輩子,除了愛情,再也找不到其它意義了嗎?」
「如果有一天……」他沒有生氣,而是好奇地問道,「你身邊那人離你而去,你又會如何?」
「嘿,這你就問對人了。」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得意地說道,「我已經答應了霍老師,等我們老了,讓他先走一步——我會旅遊,看電影,喝咖啡,種花……等他死了,我會把自己活得最好,不讓他擔心。」
女生抬著下巴,驕傲而自信,一字一句重重敲擊在他的心頭——她笑得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兒,像極了他的阿蘭。
万俟昶一時無言。
活成最好的樣子……他最好的樣子,就是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若是他這麼回答,眼前的丫頭又會說他矯情了。
祭台上在一次陷入安靜。
風聲呼嘯,池子裡蠱蟲爬動的聲音更加明顯。一想到自己剛才和這些蟲子共處一處,夏朝顏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些蟲子,是蠍子嗎?」那麼危險的動物,還養了這麼多,她居然能從密密麻麻的蠍子堆里活著爬上來,真是奇蹟。
万俟昶道:「是,但也不是。」是蠍子,但不是一般的蠍子。
熟悉的甜香蕩蕩悠悠飄出一縷,霍清珣道:「我很好奇,這個蠱池池壁打磨如此光滑,是為了防止這些蠱蟲爬出來?」
「是。」
「既然這些蠱蟲無法爬出來……那它們每日的食物,從何而來?」
「它們最近才慢慢甦醒,以前一直處於休眠狀態,和她……」他點了下夏朝顏,道,「和她帶的殤一樣。」
「……她帶著殤?」從過去那些事被万俟昶說出來後,阿蕪一直處在呆滯的狀態,此刻忽然回過神,她直直看向夏朝顏,顫聲道,「你帶著殤?」
夏朝顏把揣在懷裡的盒子翻出來:「嗯,想著要來蠱池,帶著這個比較有安全感。」
「你帶著殤……難怪……」
「殤很厲害嗎?」
夏朝顏晃著手裡的盒子,看得阿蕪瞪大眼睛,「你能不能……對它溫柔點?」
「啊?」夏朝顏停止晃動的手,裝模作樣地摸了摸盒子,安撫裡面聽起來很厲害的蠱蟲,「它到我手裡以後,我還沒打開過盒子……李奶奶說它一直在睡覺,不用打擾它。」
「你該好好待它。」万俟昶道,「你的命是它救的。」
「是嗎?」夏朝顏再次摸了摸盒子,迅速塞回兜里,「那我可得好好保管它。」
這話聽起來敷衍。
「你的那隻殤,是百蠱之王。」阿蕪心疼被她顛來倒去的盒子和盒子裡的蠱蟲,急切的說道,「你今天掉進蠱池毫髮無傷,就是因為帶著它。」
「哦?」夏朝顏來了點興趣,「那些蠍子,怕我兜里的這隻?」
「每種蠱蟲都會有蠱王,你知道蠱王是怎麼練成的嗎?」
夏朝顏誠實地搖搖頭。女友這模樣實在呆萌,霍清珣摸摸她的頭,道:「書里有說,百蟲囚於一處,斷其飲食,最後活下來的那隻,就是蠱王。」
「哦,這樣啊。」夏朝顏順著他的話,道,「那百蠱之王,就是不同的蠱蟲聚在一起……」
「不是蠱蟲,是蠱王。」阿蕪道,「百蠱之王,是把各種蠱蟲的蠱王聚在一起,最後活下來的那隻,就在你懷裡。」
阿蕪說得鄭重,夏朝顏頓時覺得兜里的盒子有些燙手。她猶豫著看向万俟昶,「那個……」
「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再收回來。」看穿她的心思,万俟昶道,「你不要,就扔了吧。」
這話怎麼有點耳熟?夏朝顏糾結:你是不是十幾年前跟另一個想還你殤的人說過同樣的話。
「你不要,那我就收著了。」夏朝顏道,「那這隻很厲害的王,平日裡都不吃東西嗎?」
「它若是餓了,會撞盒子,到那時你餵它點你的血就好了。」万俟昶說得輕鬆,夏朝顏卻瞬間覺得肩上壓力陡增,「用我的血,餵它?」
「它救了你一命,餵它點血,你就捨不得了?」
這麼一說,好像她的確小氣了點。夏朝顏懵懵地「哦」了一聲,又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冤枉。
這蟲子救她,是因為阿蕪把她推下了蠱池。阿蕪為什麼會對她下殺手,還不是因為恨絕了万俟昶,又偏偏拿他無可奈何,才把所有的怨氣發泄在她身上。
想到這裡,女孩狠狠瞪向阿蕪,直到把小女孩瞪得縮進裴琸的懷裡,這才轉而幽怨的瞅著万俟昶。
說到底,都是他害的。
「万俟先生剛才說,蠱池裡的蠱蟲之前處於沉睡的狀態,為什麼會在最近甦醒?」霍清珣的心思到底放在正事上,「還有,先生一直囚禁著裴琸,是為了什麼?」
「它們不是最近才甦醒。」万俟昶道,「它們在兩年前就開始活躍了,只不過你們最近才到這裡罷了,至於囚禁裴琸……」
「……」被他意味深長的眼神掃過,裴琸下意識繃緊身體。
万俟昶淡笑道:「當然是因為,我需要他的力量。」
「我的力量?」裴琸冷冷道,「我可不認為,無所不能的觀星使大人,會需要我幫助什麼?」
「你看到下面那些蠱蟲了嗎?」万俟昶走到蠱池邊,指著池子裡蠍子道,「它們,每隔四年,需要進食一次——這就是村落里每隔四年需要祭祀的原因。」
「不是供奉神明,也不是祈求豐年,就是為了用新鮮的血液,來安撫這些甦醒後飢餓的蠱蟲。」
「這些蠱蟲……」夏朝顏道,「都是什麼來歷?」這裡蠱蟲這麼多,總不會是池子自己長出來的吧?
「從村落存在之日起,千百年來,當權者不停的收集煉化馴養……最後成了這樣的一個蠱池。」万俟昶道,「在最開始,村落里的祭祀和觀星使會作為神明的供奉者,被黎疆的一些大家族請出去主持家族的祭祀——占卜、祈福、問財……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不過有一項是真實的,可以看見結果的。」
夏朝顏擰眉:「哪一項?」
「殺人。」万俟昶道,「哪一家要殺什麼人,只要條件開的足夠誘人,都可以夢想成真。」
「……」霍清珣道,「過去的時代里,你們的村落就靠這個支撐下來?」
「很可笑,對不對?」万俟昶道,「明明是一群殺人犯聚集的村落,卻比外面那些大家族存在的時間還要長久。」
「時代已經變了,我對你們先人的生存方式不予評價。」
過去的千百年,經歷過滄海桑田,不同人會選擇不同的的生活方式,那種時代,他沒有經歷過,也不想給與評價——更何況,延續到十四年前,村落里更多的人是無辜的——他們要為自己的先人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有的人甚至要獻出自己的親身骨肉。
這大概也是一種因果循環的報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