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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34:30 作者: 荷蘭船長
    「真抱歉,」那個叫柴玫的女孩子望見了他,略微低了低頭輕聲道,「不該叫您來這裡的,可是……哥哥他真的已經……」

    季汩摸了摸女孩的頭,示意她沒有關係。這個女孩又長高了點,比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看起來更成熟了些。

    「帶我去看他吧。」

    他快一年沒有見過他的小戰士了。

    小戰士的頭髮白了,黑髮里夾著一根根乍眼的銀絲,看起來像一個不合格的染髮師,做出來的失敗作品。

    騙子……騙子,季汩有點慌了,他沒料想到,這個人會是這麼糟糕的樣子。還總是在電話里騙人,告訴自己他很好。

    那個一直『很好』的他,快瘦成了一把骨頭,背駝得更厲害了,看樣子煙也抽得很兇,嗓子被熏得變了音。不知道是不是太虛弱,他的臉色慘白慘白的,總是咳嗽個不停。

    季汩的腦海里只剩下四個字……未老先衰。他才十九歲,卻看起來像是要步入暮年了似的。

    「咳……咳咳咳……」

    小戰士又開始咳嗽了,或許是最近著了涼?女孩熟稔地上去輕拍他的後背,為他倒熱水,像是已經見怪不怪了。

    「太慢了……笨蛋……讓我等你等得……」

    少年的聲音輕飄飄的,就好像肥皂泡似的,隨著風飄過來,一戳就破了。

    「等得……太久了……連媽媽都……都……」

    「對不起。」季汩望著他的背影,幾乎想不出什麼安慰他的話。正當他斟酌著要開口時,少年的頭扎進了他的懷裡,像個溺水的孩子,緊緊地抓住這最後一根稻草。

    「媽媽……都……要走了……媽媽……」

    他的戰士,他的英雄,埋下頭低聲啜泣著,將全部脆弱與無助,毫無保留地展露給他。

    十九歲的柴玖,已經在這個不溫柔的世界裡,苦苦掙扎了四年。為了從死神的手裡將女人奪回,他付出了太多的代價,他恨不能修煉出一身的銅皮鐵骨,用身體鑄就一道能守住她的高牆,將那扼殺生命的劊子手永永遠遠地擋在地獄和人間的那條交界線。

    這場拉鋸戰結束了,他輸了,一敗塗地。

    死神揮舞著鐮刀,從他的眼前帶走了她。報喪鳥在樹上『咕咕』地叫著,仿佛再宣告這場戰爭就此結束。

    啊啊啊啊啊!

    那痛苦來得並不突然,卻足以摧垮一切。它將所有的希望,連同某個脆弱的生命一併斬斷,只剩下無盡的空虛感。那之後好像身體裡某樣東西被挖走了似的,只剩下一個醜陋難看的洞,風吹了進來,吹得它嗚嗚作響,好像什麼人在哭。

    還能有誰在哭呢?當然,是自己啊。

    柴玖的雙手死死地抓著季汩的襯衫,好像不那麼做,他就要從某個懸崖邊掉下去了似的。他哽咽著,喉嚨失了聲,只覺得痛到了骨子裡,那痛是持久的,好像一生都無法擺脫了似的。

    季汩一把抱住少年,吻他的額頭和濕漉漉的臉頰,他知道那種痛,也同樣明白自己對此無能無力。

    就好像曾經祖父母葬禮的那天,作為長孫的他,第一次穿上大人的西裝,捧著長長的稿子上台致辭。

    那一天,他站上了台,才發覺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稿紙上的一串串字母,都變得無比陌生,他費了好大的力氣,努力看清楚它們的樣子,努力辨析每個字母組合而成的意思,最後卻徒勞無功。它們像蝌蚪一樣,在白紙上游來游去,又突然扭曲著擰在一起,變成一根根縫衣針,刺向他的心臟。

    於是他的世界在剎那間成為了一片空白,再也沒有喜悅和歡笑,只有無休無止的疼痛,足以讓人忘記一切快樂的疼痛。

    而那疼痛,沒有任何一種藥方可以緩解,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提供幫助。

    唯有承受者自己,在往後的歲月里,一點點地用時間去沖刷它、淡化它。

    8.

    「她走得……應該不痛苦……」

    柴玖一邊低聲喃喃道,一邊用毛巾擦拭著女人的臉。

    季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這個與柴玖血脈相通的女性。

    她是個典型的柴德爾,長相比柴玖還要純粹一些,膚色白到近乎透明。

    她的黑髮早已經沒有什麼光澤了,眼角的細紋也依稀可見,你卻依然無法否認她是個美人的事實。

    此刻,她剛剛睡去,生命永遠停留在了三十五歲,像個童話。

    「太苦了,」柴玖怔怔地望著女人,最終低下了頭,「她這一輩子,就沒有一天不吃苦。」

    柴德爾小姐生於復辟戰爭年間,度過了近十五年所謂貴族小姐的日子,在這期間,她的父兄叔伯皆為擁護王室而投身於戰場。

    十五年間,她前後失去了六個哥哥,兩個叔叔,兩個舅舅和一個姑姑,他們都是柴德爾最勇敢的戰士,是為守護榮譽而犧牲的英雄。

    ——他們侵略我們的土地,焚燒我們的教堂,掠奪我們的珍藏,殺死我們的君主,迫使我們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的歷史,忘記自己的信仰……可柴德爾氏絕不會丟棄榮譽,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罪人!

    她的父母親都是柴德爾,母親出自柴德爾氏旁支,和父親是堂兄妹。這位同樣流淌著戰神血液的堅強女性,在痛失胞弟和愛子之後,毅然選擇同丈夫共赴戰場。

    柴德爾小姐目睹了父親和母親被送上斷頭台,目睹了莊園和大片的田地被收走,目睹了年幼的弟弟慘死在她的面前。那個只有十二歲的柴德爾男孩,舉著槍擋在姐姐的身前,企圖將那些執法者從趕出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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