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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第三十一發炮彈洞穿了車間的頂蓋,落在一堆紙箱子裡。十幾個箱子被炸開,駱駝肉成了肉末,被灼熱的氣流烤熟,一股焦糊的氣味,和硝煙混合在一起。

    老蘭傲慢的神情使我失去了理智,失去理智的表現就是我忘記了節省彈藥。我用閃電般的速度發she了第三十二發、第三十三發、第三十四發炮彈,按照炮兵she擊教程,打出來一個標準的三角形落點,雖然沒傷著老蘭,但包裝車間也像屠宰車間一樣轟然倒塌。

    老爺爺突發童心,提出要放幾炮過癮。儘管我心中很不情願,但他是長輩,又是炮彈的提供者,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的請求。他站在炮手的位置上,十分老練地舉起拇指,單眼吊線,測量距離。他說,第三十五發炮彈,我要把大門口的警衛室摧毀。轟隆一聲,警衛室沒了。第三十六發炮彈,我要炸毀那個新修的水塔。轟隆一聲,水塔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明亮的水,強勁地噴she出來。至此,這個大名鼎鼎的華昌肉類聯合股份公司,成為一片廢墟。但此時我也發現,六個炮彈箱子已經空了,只有最後一個箱子裡,還有五顆炮彈。

    工廠的夜班工人們,都灰頭土面地在廢墟上奔跑著。他們的腳下,是淙淙流淌的血水。很可能還有人被埋在瓦礫之中,一輛紅色的救火車拉著刺耳的警報,從縣城的方向飛馳而來。救火車的後邊,緊跟著白色的救護車和黃色的汽車吊。可能是電線短路引起了燃燒,包裝車間的廢墟上冒起來黃色的火苗子。老蘭趁著混亂,爬上了矗立在工廠東北角上的超生台。這裡原本就是工廠的制高點,車間和水塔倒塌之後,超生台就顯得更加高大,有一點捫星攬月的氣概。老蘭,這是我父親的領地,你上去幹什麼?我不假思索,就將第三十七發炮彈打了過去,目標:超生台,距離八百五十米。

    炮彈從粗大的松木空隙中穿了過去,撞到用墳磚壘成的圍牆上。一團火光閃過,圍牆炸開了一個豁口。我油然想起了聽人講過的扒墳運動。那時我還沒有出生,自然無緣看見那些瘋狂的場面。許多人圍著那個墓前有石人石馬的古冢----那就是老蘭家的祖墳----看著幾個用毛巾捂住嘴巴的人,從墓穴里,抬上來一尊紅鏽斑斑的大炮。後來,市考古研究所的專家說:從來沒有見過用大炮殉葬的。為什麼這座墳墓的主人用大炮殉葬?至今也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提起扒墳的事情,老蘭就痛心疾首:王八蛋們毀了我們蘭家的風水,要不我們家很可能出一個總統!

    老蘭站在超生台頂端,手扶著一根立木,向東北方向望。那是我父親望的方向,我知道父親往那裡看是因為在那個方向,有他和野騾子姑姑的傷心歲月和幸福時光,你老蘭有什麼資格往那裡看?我瞄準老蘭的脊背,第三十八發炮彈卻掀去了超生台的尖頂,老蘭繼續往東北望。

    那個心情不好的小男孩沒把第三十九發炮彈上的黃油擦乾淨,遞到老爺爺手中時,竟然突然滑落。臥倒!我大喊一聲,趴在炮架後。那顆炮彈在房頂上滴溜溜地打轉,炮彈內部,發出喀啷喀啷的響聲。老爺爺、老奶奶和那個闖了禍的小男孩直愣愣地站著,目瞪口呆。天哪,只要它在房頂上爆炸,再引爆了那兩發還沒發she的炮彈,那我們四個就全部報銷了。臥倒啊!我再次大喊,但他們依然呆立著,形同木偶。第三十九發顆炮彈蹦跳到我的面前,仿佛要跟我談心一樣。我一把攥住它的脖子,猛地把它甩了出去。轟隆一聲響,它在胡同里爆炸了。白白地浪費了一發炮彈,真是可惜。

    老頭子將第四十發炮彈遞給我時顯得格外珍重,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這發炮彈發she之後,我們炮轟老蘭的戰鬥就接近了尾聲。我接過炮彈,像接過了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小心翼翼,心中惶惶不安。我簡單地回顧了前面三十九發炮彈,似乎也不是我的技術不精,而是天不滅老蘭。老蘭這樣的人,連閻王爺也不願意要他。我再次檢查了瞄準具,再次目測了距離,再次進行了運算,一切都沒有錯誤,如果在炮彈飛行的過程中不突然颳起十二級颱風,如果在炮彈飛行的過程中不與正在降落的衛星殘骸相撞,總之如果不發生我想不到的意外,這發炮彈,應該落在老蘭的腦袋上。就算是一發臭彈,老蘭的頭也要破裂。我將炮彈送進炮膛時,默默地念了一聲:炮彈,不要誤我!炮彈飛上天空,沒有起風,也沒有衛星,一切都正常。炮彈卻落在了高台尖端,沒響,仿佛給它戴上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帽頂!

    老太太將手中的蘿蔔一扔,從老頭子手裡奪過了第四十一發炮彈,一膀子將我扛到了旁邊,嘴裡嘟噥了一聲:笨蛋!她站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氣呼呼地、大大咧咧地、滿不在乎地將炮彈塞進了炮膛。第四十一發炮彈忽忽悠悠地飛上天空,簡直就是一個斷了線的風箏。它飛啊,飛啊,懶洋洋地,丟魂落魄地,飛啊,完全沒有目標,東一頭西一頭,仿佛一隻胡亂串門的羊羔,最後很不情願地降落在距離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一秒沒炸,兩秒沒炸,三秒還沒炸。完了,又是臭彈。我的話還沒出口,一聲巨響,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氣顫抖,像老棉布一樣被撕裂。一塊比巴掌還要大的彈片,吹著響亮的口哨,把老蘭攔腰打成了兩截……

    遙遠的鄉村里傳來了一聲幼稚的雞鳴,這是今年的小公雞學習報曉的聲音。我用炮火連天、彈痕遍地的訴說,迎來了又一個黎明。五通神廟在我的訴說過程中大部分坍塌,只有一根柱子,勉強支撐著一片破敗的瓦頂,好像是為我們遮蔽露水設置的涼棚。親愛的大和尚,出家還是不出家,對我來說,確實已經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動?我還想從你這裡得到驗證:老蘭講述過的他三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虛構?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嘆息一聲,抬起手,指指小廟前面的大道。我驚悚地發現,從大道的兩邊,竄過來兩支隊伍。從西邊來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著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寫著大字。這些大字連綴起來就是一條條的標語,標語的內容是反對建設肉神廟。這些牛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隻。它們一窩蜂般地竄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圍在垓心。它們的頭上,都生著長角,長角上綁著尖刀。它們低著頭,蓄勢待發,鼻孔里噴著白沫,眼睛裡放she著怒火。從東邊來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絲不掛,皮膚上用油漆寫著大字。這些大字連綴起來就是一條條的標語,標語的內容是堅決支持重建五通神廟。這些女人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個。她們簇擁著跑下大道,就像一隊騎兵跨上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四十一個裸體女人,騎在四十一頭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圍在垓心。我心膽俱裂,竄到大和尚身後,但大和尚的身後也不安全。我大喊一聲:娘,救救我吧……

    我的娘來了。在她的身後,跟隨著我的爹。我爹的肩頭上坐著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對著我招手。在他們身後,跟隨著肢殘目缺的老蘭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懷裡抱著那個也叫嬌嬌的漂亮女孩。在他們身後,還有和善的黃彪和勇武的黃豹;在他們身後,黃彪俊俏的小媳婦彎著嘴角,神秘地微笑著。在他們身後,還有黑眉虎眼的姚七、體態豐肥的沈剛、目露仇恨之光的蘇州。在他們身後,是那三個和我比賽吃肉的好漢:黃臉馮鐵漢、黑鐵塔劉勝利、水耗子萬小江。在他們身後,跟隨著肉類檢疫站站長老韓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韓。在他們身後,跟隨著掉光了牙齒的成天樂大叔和老得步態蹣跚的馬奎。在他們身後,跟隨著雕塑村四個技藝非凡的工匠。在他們身後,跟隨著古典派紙紮匠和他的徒弟。在他們身後,跟隨著嘴唇塗成銀色頭髮染成金色的洋派紙紮匠和她的部下。在他們身後,跟隨著穿著西裝挽著褲腿的包工頭 四大 和他的部下。在他們身後,跟隨著只剩下兩顆門牙的老吹鼓手和他的徒弟們。在他們身後,跟隨著天齊廟裡那個手持木魚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和尚徒弟們。在他們身後,跟隨著翰林小學的蔡老師和一群孩子。在他們身後,跟隨著醫學院學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們身後,跟隨著那個替我擦過炮彈的小男孩和那對大俠般的老夫婦。在他們身後,跟隨著那些在肉神廟前、大道上、廣場上出現過的眾多人等……在他們身後,跟隨著攝影記者瘦馬和攝像記者潘孫和他的助手。他們扛著機器,爬上大樹,居高臨下地將眼前的一切記錄在案。但還有一群女人,為首的是沈瑤瑤女士,在她的身後,是黃飛雲女士、甜蜜蜜小歌星----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們衣衫華美,宛如一團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切像一幅圖畫凝固不變時,一個就像剛從浴池裡跳出來、身上散發著女人的純粹氣味、五分像野騾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誰的女人,分撥開那些人,分撥開那些牛,對著我走過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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