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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劉勝利咬牙瞪眼地挺著,故作輕鬆地對著老蘭說:
我本來是可以吃完的,我的肚子還閒著一半呢,但飛來這麼多蒼蠅把肉弄髒了。小羅,告訴你,我不服,我沒輸----
沒及把這句話說完,他的身體就猛地立了起來。看那樣子仿佛是他屁股下邊一個強有力的彈簧把他彈she了起來。我心中清楚,他屁股下面沒有彈簧,是他胃裡那些肉,猛烈地往上衝擊,要奔湧出咽喉和口腔,產生了巨大的力量,頂著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他站起來那一瞬間,臉色土黃,目瞪口呆,臉上的肌肉仿佛都是死的。他倉惶地往萬小江那邊跑去,不知道是他的屁股還是他的腿,把身後的椅子碰翻,接著他的身體又與拿著蒼蠅拍子正從伙房裡跑出來的黃彪相撞,兩個人的身體都被撞得前仰後合,黃彪的嘴巴里剛剛吐出一個字眼----估計是一句罵人話的開頭部分----劉勝利就大嘴張開,哇的一聲怪叫,將一口破碎粘連的肉,噴到了黃彪胸前。黃彪淒涼地長叫一聲,仿佛是被猛獸咬了一口似的,接著就大罵不止,扔掉蒼蠅拍子,抹一把臉,追著劉勝利的屁股,飛去一腳,沒有踢中,拐彎跑回伙房,估計是洗臉去了。
劉勝利那幾步小跑,真是好看,他的腿是軟的,羅圈著,雙腳八字外分,沉重的屁股扭來扭去,從後邊看活像是一隻鴨子在奔跑。他跑到牆邊,與小萬並排著,也是雙手扶牆,腦袋頂在牆壁上,哇哇地吐,腰背弓起來,舒展開,弓起來,舒展開----
馮鐵漢嘴巴里含著一塊肉,手裡捏著一塊肉,目光呆滯,陷入了沉思默想狀態。眾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他身上。因為劉與萬已經敗了,只有馮鐵漢還在掙扎。其實馮鐵漢也敗了,即便他把嘴巴里那塊肉咽下去,把手裡那塊肉吃下去,再把盆子裡那塊被蒼蠅層層覆蓋的肉吃下去,在時間上,他也敗給我了。但人們還是等待著他,期待著他,就像一次長跑比賽,第一名已經沖了線,人們還是要為還在堅持奔跑的運動員鼓勁加油一樣。我也希望他能堅持到底,把肉吃完,因為我感到自己的胃裡還有那麼一點點餘地,還可以塞進一塊肉。如果我再塞進一塊肉,那必將讓觀看的人,對我產生發自內心的欽佩。但是馮鐵漢打了退堂鼓。他抻脖子瞪眼,總算是把口中那塊肉咽了下去,大家都為他鼓掌。他將手中的肉舉到嘴邊,猶豫片刻,然後就把那塊肉扔進了面前的盆子。盆子裡的蒼蠅嗡的一聲飛起來,宛如火盆中的火星子飛濺而起。過了片刻,蒼蠅們落了回去,盆子裡恢復了平靜。馮鐵漢低下頭說:
我輸了。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側過臉,對我說:
我服了。
我心中十分感動,對他說:
你儘管輸了,但輸得很體面。
老蘭大聲說:
吃肉比賽結束,羅小通獲勝。馮鐵漢表現也不錯。至於劉勝利和萬小江, 老蘭用輕蔑的目光看看他們的背影,說, 沒有金剛鑽,硬要攬瓷器活,糟蹋了兩盆好肉。今後,我們廠還要經常地搞這種比賽,肉聯廠的人,就是要能吃肉。羅小通你也不要驕傲,這一次你是擂主,下一次,很可能會出來一個好漢把你打下去。下一次我們比賽,就不會局限在我們廠的範圍之內了,我們要把比賽搞成一個社會性的活動,藉以提高我們廠子的知名度。我們要去定做一個獎盃,比賽優勝者,還要發獎金。如果不要獎金,我們廠就免費供應這個人吃肉一年----
我妹妹尖聲喊叫著:
我也要比賽!
妹妹的喊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使她成了賽場上的焦點。她小臉通紅,扎著一根沖天小辮子,大眼睛水汪汪的,身體圓乎乎的,真是可愛之極。
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行行出狀元!改革開放好,好在什麼地方?好就好在不會埋沒任何人才。吃肉吃出來名堂,也會出人頭地。好吧,比賽結束。下班的回家去,上班的進車間。 老蘭說。
人們亂紛紛地議論著,散開去。老蘭指指還在頂著牆嘔吐的劉勝利和萬小江,對那個醫生說: 房醫生,要不要給他們打打針?
打什麼針,吐出來就好了。 房醫生用下巴點了一下我,說, 我倒是有點擔心這個小傢伙,數他吃的多。
老蘭拍拍醫生的肩膀,笑著說:
老兄,您把心放得寬寬的吧,這個孩子不是一般孩子,這是個肉神,老天爺把他放下來就是讓他吃肉的,他的肚子的構造可能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是不是羅小通?你的肚子脹不脹啊?要不要醫生給你看看?
謝謝,我很好, 我對醫生和老蘭說, 我真的感覺很好。
第十一卷
導讀:范朝霞的一個親戚打抱不平,衝上去,對準黃彪扛了一膀子。這個人在火車站上扛過大件,身體巍峨,如同鐵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氣,一傢伙就把黃彪扛得連連倒退,跌坐在自己提來的筐子邊。他心中不平,抓起盤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器,在空中旋轉著,有的撞到牆上,有的飛進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圇著,在地上翻滾。
一夜豪雨,將肉食中毒者的嘔吐物沖洗得乾乾淨淨。道路清潔光亮,樹葉子綠得冒油。廟頂上的窟窿被雨水沖得像碾盤一樣大,陽光一無遮攔地照she進來,幾十隻老鼠被雨水灌出來,蹲在那些坍塌的神像上。昨夜那個酷似野騾子姑姑的女人沒有出現,我腹中飢餓,把大和尚蒲團周圍那一圈小蘑菇吃了。吃了蘑菇我精神陡增,眼睛明亮,思維清晰。頭腦深處,浮現出許多不知何時見到過的情景。我看到一片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墓----真是好風水啊----公墓中的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前,坐著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墓碑上的照片告訴我這是蘭大官兒子的墳墓。嘴角上的黑痣告訴我這個女人是出家為尼的沈瑤瑤。她臉上沒有淚水,也看不出有什麼悲傷。墓碑前那束白色的馬蹄蓮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一個女子輕輕地走到正在閉目沉思的蘭大官身旁,低聲說:蘭先生,慧明大師已於昨夜圓寂。蘭大官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真的沒有任何牽掛了!他喝了一杯酒,對身後的女子說:告訴小秦,去叫兩個女人來。那個女子說:先生……蘭大官慡朗地說:先生什麼?我要用瘋狂性交來紀念她的圓寂。在蘭大官與那兩個長腿削肩的女人輪番折騰時發出的強烈震動里,那四個塑造神像的工匠,搖搖擺擺地出現在五通神廟的院子裡。看到被暴雨沖刷得面目全非的肉神像,他們發出了驚叫聲。老工匠怒沖沖地訓斥那三個年輕工匠,嫌他們沒有給神像披上遮雨的塑料布或是給他穿上雨衣帶上斗笠。年輕工匠們一聲不吭,低頭忍受著老工匠的訓斥。那兩個長腿女子跪在地毯上,嬌聲道:乾爹,饒了我們吧,我們的奶是瑤瑤的奶,我們的腿是瑤瑤的腿,我們是瑤瑤的替身,你疼疼我們吧。你們知道誰是瑤瑤嗎?蘭大官冷冷地問。我們不知道,兩個女子說,我們只知道冒充瑤瑤就會讓乾爹高興,乾爹高興了就會疼我們。蘭大官大笑著,眼睛裡卻流出了淚水。兩個年輕工匠用水桶提來清水,一個年輕工匠找來了鐵絲刷子,他們在老工匠的指揮下,刷洗著木像上的油彩。我聽到肉神在吼叫,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又麻又癢又痛。油彩去盡,顯出柳木的本色和紋理。老工匠說:晾乾後,再上漆,小寶,你去找閻處長,讓他批一張條子撥款,你告訴他,如果不給錢,我們就把肉神抬回去,劈成木柴生爐子。那個昨夜牙痛過的小工匠說:師傅,小心牙痛。老工匠冷笑著說:肉神知道我的本意。那個小工匠顛著屁股跑了。老工匠走進廟堂,在那五尊斷頭缺腿的塑像前巡視著。他的那個有幾分書生氣的徒弟跟在後邊。老工匠拍著馬通神的屁股----一塊泥巴掉下來----說:我們馬上就有飯吃了,這五尊神像,夠我們干一陣子了。徒弟說:師傅,只怕這事情要起變化。什麼變化?老工匠瞪圓眼睛問。徒弟說:師傅,昨天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一百多人食肉中毒,這肉食節還能不能接著往下辦?如果停辦肉食節,那肉神廟就不會建。肉神廟不建,這五通神廟也就不會建。您昨天沒聽到那個副省長的講話?他是把肉神和五通神捆綁在一起講的啊。老工匠說:你這樣想也是對的,但是,小子,你的社會經驗還淺,不明白世情。如果不出昨天那檔子事,明年的肉食節說不定還真的停了。但出了昨天那檔子事,明年的肉食節絕對停不了了。不但會接著辦,而且還要大辦特辦。徒弟搖著頭說:師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工匠說:不明白就先糊塗著吧,其實年輕人也沒有必要明白那麼多事,老老實實地幹活,到了一定的歲數,該明白的就明白了。小工匠說:師傅,我明白了。老工匠用下巴點點那兩個在院子裡圍著肉神像忙活的工匠說:他們兩個,干點粗拉活可以,這重塑五通神像的事,多半就要靠你了。小工匠說:師傅,我一定努力,只怕我愚笨,辜負了師傅的厚望。老工匠說:你也不必謙虛,我看人是很準的。這五通神像,毀了四尊,恢復起來有些麻煩。我家倒是有祖宗留下來的老樣子,《聊齋》上也大概地描畫了他們的形象,但我們要跟上cháo流,做一些改進,不能照著葫蘆畫瓢。你看看這個馬通神,像馬多了點,像人少了點。老工匠在馬通神像上比畫著說,應該讓他更像個人,要不那些女人,還不被他嚇死?小工匠說:師傅,只怕有許多人來搶這個活兒。老工匠說:也無非是聶六和老韓他們那兩撥,他們那點本事,塑個土地爺還湊合,這五通神,他們幹不了。小工匠說:師傅,不可輕敵,聽說聶六把他的兒子送到美術學校學雕塑去了,一旦他的兒子回來接了班,那我們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了。老工匠說:就他那呆瓜兒子?別說是進美術學校,進美術學院也不靈。這塑神的活兒,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無神,手段再好,捏出來的也還是泥巴。不過,我們的確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沒準從哪裡就冒出一個頂尖高手,所以,從現在起,你就想著這事。謝謝師傅,小工匠說。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個村長老蘭建立聯繫,這五通神廟是他祖上所建,這次重建,他必將是捐款大戶,聽說他還能從海外拉來捐款一千萬元,讓誰塑像,他說了起碼算一半。老工匠說。師傅放心吧,我嫂子是老蘭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蘭怕老婆,我都打聽過了。老工匠欣慰地點點頭。蘭大官將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後的兩個女傭急忙跑上來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個女傭說。我喝多了嗎?我也許真的喝多了,你們,他把胳膊從她們手中掙出來,瞪著眼睛說,去,找兩個女人來給我醒酒。大和尚,您還有興趣聽我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