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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後來,吳大肚子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把他的肚皮豁開,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那些嚼得半爛不爛的油條段兒清理乾淨。我的父親沒進醫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幾步,就低頭嘔出一段油條,在他的身後,跟隨著村里十幾條餓的眼睛發藍的狗,後來連鄰村的狗也來了。它們為了搶食我父親嘔出來的油條,廝咬成一團,從河堤咬到河底,又從河底咬上河堤。那晚上的情景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我的想像中栩栩如生。那是一個恐怖的夜晚,我父親沒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運。如果狗把我父親吃掉也就沒有我了。我父親自己從來沒有對我描述過他往外嘔油條時的感受。我每次好奇地問他和人家比賽吃辣椒和油條的事,他的臉就漲得通紅,怒氣沖沖地說:你給我閉嘴!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傷疤。儘管他不說,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九個辣椒之後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條後,在那個夜晚遭受的痛苦滋味。那時候人們炸油條時,要往麵粉里加明礬,還要加鹼,還要加蘇打。那時人們炸油條時使用的是沒經提煉過的棉籽油,顏色烏黑,甚至發綠,黏稠,類似化開的瀝青。這樣的棉籽油里含著許多的化學物質,有棉酚,還有敵敵畏、六六六等永遠難以分解的農藥。他的喉嚨像被竹片割著一樣疼痛,他的肚子漲得像鼓一樣。他根本無法彎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動。他手扶著肚子,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一顆地雷,稍微一震動,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後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顏色碧綠,仿佛是鬼火。我想他也許能夠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那些油條扒出來吃掉。他也許想到,當那些狗把他肚子裡的油條吃光之後,接下來就會把他吃掉。先吃內臟,然後吃四肢,最後把骨頭都要嚼了……

    有了這樣的歷史,所以,當我向老蘭和我父親匯報了三個大青年向我叫板、我決定跟他們進行吃肉比賽的事情之後,父親板起臉,皺著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不行,你不要幹這種丟人的事情。我說:怎麼是丟人的事情呢?你和老蘭大叔比賽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們傳為美談嗎?父親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那是窮的,是窮的,你懂不懂?老蘭和緩地對我父親說:也不完全是窮的,夥計,你跟人家比賽吃油條是為了解饞,但咱們倆比賽吃辣椒,並不完全是為了贏那一包煙。父親見老蘭答了腔,也就把口氣放緩了,說:什麼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個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無限的,即便是贏家,那也是拿著小命開玩笑,吃進多少去,還得吐出多少來。老蘭笑著對我父親說:老羅,你別急嘛,如果小通確有把握,我看舉行一次吃肉比賽的預演,也不是一件壞事。我父親聲音平靜但態度堅決地說:不行,這種事不能幹了。你們想像不出那種滋味。我母親也憂心忡忡地說:我也不同意,小通,你還小,胃還沒長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們比,不公道。老蘭說: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願意,那就算了吧。否則,要是吃出毛病來,我也擔當不起啊。我堅定地說:你們都不了解我,你們不知道我和肉的緣分。我有消化肉的特異功能。老蘭說:我知道你是個肉孩子,但我也不願意讓你去冒險。你應該知道,我們對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們的肉聯廠,還指望著你出謀劃策呢。我說:爹,娘,蘭大叔,你們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數。第一我保證不會輸給他們,第二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擔心的倒是那三個人,應該讓他們立下字據,萬一撐壞了,一切後果自己承擔。如果你執意要和他們比試,那這些工作我們會考慮到的,老蘭說,關鍵是你自己要確保安全。我說:別的我不敢說,對自己的腸胃,還是有信心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我每天上午,在食堂里,要吃多少肉?你們可以去跟黃彪打聽一下。老蘭看看我的父母,說:老羅,玉珍,要不就讓小通和他們比試一番?小通賢侄吃肉的本事,已經是大名遠揚,咱們都知道,他的名聲不是吹出來的,他的名聲是吃出來的。為了萬無一失,我們做點準備,讓鎮醫院派兩個醫生來坐鎮,有情況馬上處理。我說:就我來說,根本沒有必要,但為了那三個人的安全,讓醫生來也好。我父親嚴肅地說:小通,現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當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為自己負責了。我笑著說:爹,別弄得這麼悲壯,不就是吃一頓肉嗎?我每天都吃啊。比賽的時候,不過是比平日裡多吃一點罷了。其實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們早早地敗下陣去,我也許還吃不足平日的量呢。

    我父親希望比賽能夠悄悄地進行,老蘭說,既然是比賽,那就要讓全廠的人都看到,否則就失去了比賽的意義。我當然希望來觀戰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廠里的人全來,最好能貼出海報,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張旗鼓地宣傳,讓外邊的人----火車站上的人、縣城裡的人,鎮上的人、村子裡的人,都來觀看。人多氣氛熱烈,能夠調動情緒,更重要的是,我要通過這次吃肉比賽在廠子裡樹立威信,在社會上揚名立腕。我要讓那些對我心懷不滿的傢伙心服口服,要讓他們知道,羅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來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來的。我更要讓那三個參加比賽的小子知道我的厲害,我要讓他們知道,肉是好吃的,但肉也是難消化的,如果老天爺沒給你配備一個特別善於消化肉食的腸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難。

    在賽事還沒開始前,我就知道這三個小子是註定了要倒霉的。懲罰他們的不是老蘭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懲罰他們的是被他們吃到肚子裡去的肉。我們屠宰村常有這樣的說法,說某人被肉 咬 著了。這話的意思並不是說肉長了牙齒,這話的意思是說某人吃肉吃多了,把腸胃吃壞了。我知道這三個傢伙會被肉狠狠地 咬 一口的。別看你們現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會兒就怕你們哭都哭不出來的。我知道那三個小子心中確實認為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賽贏了,他們馬上就會名聲大振;即便是輸了,也淨賺了一肚子肉。我知道很多旁觀者也有這樣的想法,甚至還對這三個小子心懷嫉妒,遺憾著這樣的好事為什麼落到了他們頭上而沒有落到自己的頭上。夥計們,待會兒你們的遺憾就會變成你們的慶幸了。待會兒你們就等著看這三個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個跟我叫板的小子,一個名叫劉勝利,一個名叫馮鐵漢,一個名叫萬小江。劉勝利個頭高大,膚色黝黑,瞪著一雙大眼,說起話來習慣地往上擼袖子,一看就是個粗魯角色。他本是殺豬的出身,天天跟肉打交道,應該知道肉的性格啊,打賭吃肉,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可是他竟然這樣做,可見這個傢伙心中還是有數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傢伙不可輕視。馮鐵漢瘦高身材,黃麵皮,哈著腰,看上去像大病初癒的樣子。這樣的黃臉漢子往往有驚人的絕活,我聽說書的瞎子說過,梁山好漢中,就有幾個黃臉的漢子武藝超群,因此這個傢伙也不能輕視。萬小江外號水老鼠,小個頭,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性,都說他在水下能睜著眼睛抓魚,在吃肉方面,沒聽說他有什麼突出的表現,但他吃西瓜的本領遠近聞名。一個人在吃的方面要想遠近聞名,只有通過賽吃這樣一條途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萬小江與人比賽吃西瓜,一口氣吃了三個。他抱著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樣來回晃動著,黑色的瓜子兒,從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這個傢伙也不可輕視。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賽地點進發。妹妹提著一個裝滿了茶水的水壺,緊緊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她的小臉緊繃著,額頭上掛著一層汗珠。我笑著對她說:

    嬌嬌,你不要緊張。

    哥哥,我沒有緊張。 她抬起袖子擦擦額頭,說, 我一點也不緊張。我知道哥哥一定會贏的。

    是的,我會贏的, 我說, 即便讓你去參加比賽,你也會贏的。

    我還不行, 她說, 我的肚子還不夠大,等我的肚子再長大一點就行了。

    我拉住妹妹的手,說:

    嬌嬌,我們是老天爺專門派下來吃肉的,我們每人要吃二十噸肉,吃不完這些肉,閻王爺不敢收我們,這是老蘭說的。

    太好了, 妹妹說, 我們吃夠了二十噸也不走,我們要吃三十噸。三十噸肉是多少啊,哥哥?

    三十噸肉, 我想了一下,說, 三十噸,堆在一起,大概像一座小山了吧?

    妹妹高興地笑起來。

    我們拐過了注水車間的大門口,就看到了伙房前那黑壓壓的一圈人。我們看到他們時,他們也看到了我們。我們聽到了他們的議論:

    來了,來了……

    我感到妹妹的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嬌嬌不要怕。

    我不怕。

    我們從眾人給我們閃開的fèng隙中走進了賽場。伙房門前已經擺開了四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邊放著一把椅子。那三個大青年已經到了。劉勝利站在伙房門口,大聲嚷叫著:

    黃彪,煮好了沒有啊?老子快要等不及了。

    萬小江鑽到伙房裡去,很快又跑出來,說:

    味道好極了。肉啊,肉啊,我想死你了。親娘比不上一塊醬牛肉啊……

    馮鐵漢抽著菸捲,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副很沉靜的樣子,好像比賽與他沒有關係似的。

    我對著用好奇或是敬佩的眼神看著我和妹妹的眾人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我就坐在了馮鐵漢旁邊的凳子上。妹妹站在我的身邊,悄悄地說:

    哥哥,我還是有點緊張。

    不用緊張。 我說。

    哥哥你喝茶嗎?

    不喝。

    哥哥我想撒尿。

    去吧,到伙房後邊去。

    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交頭接耳,我雖然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但是我猜到了他們在說什麼。

    馮鐵漢遞給我一支煙,問我:

    抽嗎?

    不抽, 我說, 抽菸後影響味覺,無論多麼好的肉也品嘗不出滋味來了。

    我似乎不該跟你比賽吃肉, 馮鐵漢說, 你還是一個小孩子,萬一撐壞了,我心中會不安的。

    我笑笑,沒有說話。

    妹妹回到了我的身後,低聲對我說:

    哥哥,老蘭來了,爹和娘沒有來。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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