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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我現在上了年紀,在人前說話反倒羞羞答答起來,但那時候我是人前瘋,有狂熱的表演欲,人越多我越來勁。我指揮著那些不久前的屠戶、現在的工人們,像一個大膽的牧童吆喝著一群笨牛。我讓他們按照我在圖紙上畫出的樣子,先在車間中央豎起了兩排高大的鐵欄杆,交叉著這兩排粗大的鐵欄杆,又用鐵絲綁上了許多鐵棍,構成了一個個大鐵框子。我還命令他們用嶄新的白鐵皮焊成了兩個巨大的儲水罐,安放在車間頂頭裡的兩個堅固的鋼鐵支架上。從這兩個儲水罐的底部,引出了兩條鐵管子,鐵管子從鐵欄杆前通過,橫貫了整個車間。這兩根鐵水管子上,每隔兩米就有一個出水的龍頭,龍頭上套上了透明的膠皮管子。這就是注水車間的全部設備。設備確實很簡單,但複雜的設備不管用,管用的設備不複雜。我看到工人們一邊幹著活兒一邊擠鼻子弄眼,有的人還偷偷地嗤笑。我還聽到一個人低聲說:

    這是幹什麼?扎蟈蟈籠子嗎?

    我毫不客氣地接著那個人的話頭高聲說:

    是的,就是扎蟈蟈籠子,我要用蟈蟈籠子把那些笨牛裝進去!

    我知道這些工人----其實不久前還都是村子裡最頑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戶----根本不服我,他們都認為老蘭任命一個毛孩子當車間主任是胡鬧,他們認為我的設計和指揮更是胡鬧。我不屑於對他們解釋,我知道解釋也沒有用處,最終我會讓事實說話。眼下,我讓你們幹什麼,你們就給我幹什麼,這就行了,至於你們心中怎麼想,那是你們的自由。

    車間裡的設備安裝好了,工人們都退到一邊,有的低頭吸菸,有的東張西望。我帶領著父親和老蘭在車間視察,並向他們講解著各種設施的作用。視察完畢,我對著那幾個抽菸的工人說:

    如果明天你們還敢在車間吸菸,我會扣除你們半個月的工資。

    那些抽菸的人臉上的表情向我昭示著他們心中的不服,但他們還是把菸頭掐滅了。

    第二天一早,負責挑水的六個工人,就把那兩個大儲水罐灌滿了。本來我可以設計一台電動水泵,把井水抽上來,通過輸水管道,注入儲水罐,但那樣會加大投資,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那樣沒有意思,不好看,不熱鬧。我喜歡看六個工人,挑著水,在水井和車間之間來回穿梭的紅火勁兒。

    六個工人把儲水罐灌滿後,聚集在車間門口,拄著扁擔休息。我再次囑咐他們:注水一旦開始,你們必須保證儲水罐里始終有水,不得中斷。他們拍著胸膛向我保證:主任,放心。他們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愉快,本來有四個工人擔水就可以保證水罐里始終有水,但四個工人擔水,過於冷清,形不成熱鬧的氣氛,所以我加了兩個人。

    還不到正式上班的時間,我父親我母親還有老蘭,就早早地到了場。我陪同著他們在車間裡轉了一圈,對他們指手畫腳地講解著有關技術問題,看上去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我的妹妹這幾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替我背著一個裝滿白糖水的鐵皮軍用水壺----這也是當年我跟隨母親收破爛時收到的----每當我發布一道命令她就蹺起大拇指吹捧我: 哥哥真棒! 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壺的蓋子擰開,把水壺遞到我的面前,說: 哥哥喝水。

    我父親和老蘭他們視察完畢,正式上班時間到。為了能夠俯瞰車間的全貌,我站在車間大門內側的一把椅子上,對著我的工人們喊:

    準備好了沒有?

    工人們愣怔了一下,馬上就按照我們事先的演練齊聲大喊:

    準備好了,請主任指示!

    工人們故意裝出的認真勁兒,使嚴肅的儀式變得有幾分滑稽。我看到了幾個調皮工人嘴角上的嘲諷的笑意。我才不去管這些呢,因為我胸有成竹,我知道我會取得成功。我繼續發令:

    現在,我命令你們,跑步去牛欄,把肉牛們拉進來!

    工人們急忙抓起簡易的韁繩和籠頭,大聲應答著:

    明白了!

    出發! 我喊叫著,模仿著從電影裡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習慣動作,把一隻手舉起來,然後猛地往下一劈。

    工人們都繃著臉,裝出嚴肅的樣子。我知道他們都想笑,但是老蘭和我的父母在場,他們不敢。他們一窩蜂地跑出車間,出門時因為擁擠還發生了碰撞。因為事先我帶領著他們演練過,所以他們一出門就輕車熟路地跑到肉牛欄里去。肉牛欄在廠子東南角那片空地上。空地的周圍栽了一圈柵欄,裡邊散養著我們新近收購來的一百多頭牛。我們收購牛的渠道很多。有的牛是四鄉的農民牽著來的。有的牛是牛販子們趕著來的。有的牛是西縣的那伙偷牛賊夜裡悄悄地送來的。在我們的牛欄里還混養著十頭驢、五頭老騾子、七匹老馬。還有幾匹滿身死毛的駱駝,仿佛幾個到了暑天還披著棉襖的老頭。凡是能殺死後變成肉類的牲畜我們都要。我們又在牛欄旁邊建了一個豬圈,豬圈裡混放著羊,有山羊、綿羊、奶羊。我們還收購了一批肉狗。這批肉狗被配方飼料催得像河馬一樣,體態臃腫,動作遲緩,完全失去了狗的敏捷和智慧。這是一群愚蠢的傻狗,如果用它們看家護院,它們見了小偷會搖著尾巴迎接,見了主人會齜著牙狂吠。不管是什麼畜生,都要從我們的注水車間過一遭。我們還是先說牛,那段時間裡,我們集中宰牛。我們廠與城裡的幾家農貿市場和肉食店建立了供應關係。城裡人吃東西像颳風一樣,一陣一陣的。那段時間裡,因為報紙上宣傳牛肉的營養價值比所有的肉類都高,城裡人瘋吃牛肉,我們就集中殺牛。過一段時間,報紙上宣傳豬肉營養價值比牛肉還高時,我們就集中殺豬。老蘭是農民企業家中最早意識到媒體的重要性的,他曾經對我說過,等我們肉聯廠發了大財後,我們就自己創辦一份《肉報》,天天宣傳我們的肉。閒話少說,我的工人們,每人牽著兩頭牛,從牛欄那邊跑過來了。有的牛聽話,順著牽牛人的勁兒跑;有的牛調皮,沿路搗蛋,東一頭西一頭,亂撞。有一頭黑色的公牛掙脫了簡易的籠頭,撅著尾巴,尥開四蹄,直奔大門而去。有人高喊: 攔著它啊,攔著它! 誰敢去攔它?誰敢去攔它,要是被它猛頂一頭,那還不飄起來,跌下去,變成一堆爛肉?我有點慌,但沒有亂。我大喊一聲: 閃開! 那頭牛像一發炮彈,直直地撞到大鐵門上,只聽到震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牛脖子一歪,身體往上一聳,然後就跌翻在地。 好啊! 我喊, 快去把它拴起來。 那個工人提著韁繩和籠頭小心翼翼地靠上去,腰彎著,腿羅圈著,擺開一個隨時都要逃跑的架勢。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那頭黑牛被鐵門撞擊了一下子,已經昏頭轉向。它老老實實地讓人給它戴上了籠頭,老老實實地爬起來,規規矩矩地跟著那人來到了車間大門前。它的頭上流著血,眼睛裡流露出羞慚的光芒,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被老師抓回來一樣。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增添了不少熱鬧氣氛。很好,沒有什麼不好的。轉眼之間,他們和它們就簇擁在注水車間大門口。可能是清新的水味吸引了它們吧?牛們爭先恐後地往車間裡擁擠。那六個站在車間門口袖手旁觀的挑水工人,被牛擠到牆邊,水桶碰撞在一起,哐當亂響。我大聲喊叫著: 搶什麼?搶孝帽子嗎?一個挨著一個,慢慢來! 我還進一步地提醒工人們,要用和善的態度對待這些赴死的牲畜。要哄著它們,騙著它們,使它們輕鬆,使它們愉快。因為牲畜的情緒直接地影響到肉的質量。一個在驚恐狀態下被殺死的牲畜,出產的肉是酸的,而只有在樂悠悠的心境下被屠宰的牲畜,出產的肉才是香的。對牛,尤其要客氣。因為這些牛里,真正的肉牛很少,大多都是些為人類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耕牛。我們雖然不至於像黃彪那樣把一頭老牛當成自己的親娘轉世,但我們要對它們表示出足夠的尊重。用現在流行的一句話說那就是:我們要讓它們死的有尊嚴。

    工人們牽著牛,在車間大門外,排成了兩列縱隊。四十頭牛的隊伍很是壯觀。我不是那種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這支一切行動聽我指揮的隊伍,心中還是有些得意。當頭的那個工人是姚七,這讓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給我父親一瓶茅台酒,我母親又把那瓶茅台酒轉送給老蘭的事。我母親雖然沒有直說什麼,但我想老蘭已經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了。我並不認為我父母親出賣了姚七,因為我對姚七一直沒有好的印象。他曾經用骯髒的語言議論過野騾子姑姑,他甚至說他也想和野騾子姑姑睡覺,這是百分之百的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對這樣的流氓,我決不客氣。誰敢說野騾子姑姑的壞話,誰就是我的仇敵。姚七甘心到肉聯廠當一個普通的工人,是 識時務者為俊傑 呢?還是臥薪嘗膽、圖謀報復?我對此憂慮重重。但老蘭好像根本沒把這事往心裡去。他站在我身前,對著姚七點頭微笑。姚七回報他以點頭微笑。在這點頭微笑與點頭微笑的過程中,我感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老蘭是有胸懷的人,這樣的人不能輕視;姚七是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這樣的人也不可輕視。

    姚七左手拉著一頭魯西大黃牛,右手拉著的也是一頭魯西大黃牛。這兩頭牛是我們牛欄里的最漂亮的牛。收購這兩頭牛時我在場。我父親圍著這兩頭牛轉圈,眼睛裡放著光,我想像中的伯樂發現了千里馬的樣子,應該和我父親圍著這兩頭魯西大黃牛轉圈的樣子差不多。那天我父親感嘆不已,說可惜啊可惜。牛販子冷笑著說:老羅,別搞這套虛偽的把戲了。要不要?不要我牽走。我父親說:沒人不讓你牽走啊,你牽走就是。牛販子嘻嘻笑著說:夥計,咱們是老朋友,貨到碼頭死,不牽走了。今後咱們還要長期合作呢……

    姚七拉著兩頭最漂亮的牛站在隊伍的最前面,面帶著得意的微笑。這不能不讓我對他刮目相看。為了製造這個效果,我想他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牛圈奔跑,用最兇猛準確的動作給這兩頭漂亮的犍牛戴上了籠頭,把它們抓在自己的手裡。他那樣一副臃腫胖大的身體,竟然搶在了許多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前頭,委實不易,可見精神的力量是多麼巨大。這兩頭魯西大黃牛面目清秀,目光澄澈,肌肉發達,身上的皮膚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它們正當壯年,正是幫農民幹活的好年華。它們的肩膀上還留有具磨出的痕跡。西縣的牛販子其實是一夥偷牛賊,他們有嚴密的組織,有人管偷,有人管賣,而且他們與當地的火車站上有關係,能保證他們的牛順利地裝上火車,運到我們這裡銷贓。但最近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廠收購的這批西縣肉牛,不是通過鐵路、而是用幾輛大型卡車從公路上運來的。那些卡車高大漫長,車廂上部蒙著糙綠色的篷布,跑起來巍巍峨峨,氣象莊嚴,如果不說,誰也猜不到車上裝的是牛,還以為車上裝著重型武器呢。那些牛從車上卸下來時,個個都立腳不穩,仿佛是一群醉牛。那些牛販子,走起來也是搖搖晃晃,大概也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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