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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我來找你們就是為了這事, 老蘭呷了一口酒,說, 這幾天我和黃豹冒充肉販子到周圍幾個縣的肉聯廠去轉了轉,看了他們的成品肉,發現大家都在往肉里注水。
可我們是在大喇叭里當著領導的面吆喝過的。 父親低沉地說, 這才過去幾天?言猶在耳嘛。
夥計, 老蘭說, 沒有辦法,眼下的市場就是這樣,你不願意往肉里注水,我也不願意往肉里注水。但我們不注水,別人注水,我們就要賠,就要倒閉。
我們應該想別的辦法。 父親說。
你說吧, 老蘭道,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我確實很想堂堂正正地干點事情,如果你有好的辦法,我們堅決不注水。
我們可以去向有關部門反映,揭發那些往肉里注水的廠家。 父親有氣無力地說。
這也算是個辦法?你說的那些有關部門,掌握的情況比我們多得多,他們什麼都知道,但他們也沒有辦法。 老蘭冷冷地說。
蟹子過河隨大溜嘛, 母親說, 大家都注水,我們不注水,除了說明我們傻,別的什麼也說明不了。
我們可以干點別的, 父親說, 為什麼非要屠宰?
我們除了屠宰還能幹什麼? 老蘭冷笑道, 這是我們的長項。就說你那估牛的本事,也是屠宰行當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算什麼? 父親說, 我是一無所能。
我們都沒有別的本事, 老蘭說, 但我們干屠宰有優勢。即便是往肉里注水,我們也比他們注得巧妙。
注吧,羅通, 母親說, 我們總不能幹賠本的生意吧?
你們都要注,那就注吧, 父親說, 只要檢疫站老韓他們那邊不找我們的麻煩就行了。
他敢, 老蘭說, 他是我們餵出來的狗!
翻臉的猴子變臉的狗啊! 父親說。
你們只管放開膽子干,老韓那邊我去擺平。不就是再陪他們打幾桌麻將嗎? 老蘭說, 其實他很清楚,檢疫站是因為肉聯廠而設,肉聯廠存在著,檢疫站才會存在。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父親說, 但是我希望我們不往肉里注福馬林。
那是自然,我們都是有良心的嘛,吃肉的人,多半還是老百姓,我們要為他們的健康負責。 老蘭嚴肅地說, 我們要注最清潔的水, 老蘭輕鬆地說, 其實,注入微量的福馬林,對人並沒有什麼危害,沒準還能防癌抗病,延緩衰老,益壽延年呢。但是我們保證不往裡注福馬林,我們的目標很遠大,我們不是過去的那種一家一戶的小屠宰,我們是大屠殺,拿不準的事我們不做,不能拿人民的健康做試驗。 老蘭換上了一副笑臉,說, 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要把肉聯廠建成現代化的大企業,建成自動生產線,這頭把牲畜拉進去,那頭就出來香腸、罐頭,那時,注水不注水,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母親神往地說:
有您的領導,我們一定能實現這個目標。
你們都很會做夢, 父親冷冷地說, 還是想想注水的事吧,怎麼個注法?注多少?如果注了水被人告發了怎麼辦?過去是一家一戶,現在是人多嘴雜……
我從裡屋里走出來,鄭重其事地說:
爹,我想出了一個注水的最好的方法。
你怎麼還不睡? 父親說, 大人的事你不要摻和。
爹,我不是摻和。
讓他說嗎, 老蘭道, 說吧,小通,聽聽你的高見。
我知道你們往肉里注水的方法,我們屠宰村各家各戶的注水方法我差不多都看到過。大家都是在動物被殺死之後,用高壓水泵,通過它們的心臟,往裡注水。這時候,動物已經死亡,它們的器官和細胞,已經沒有吸收水分的能力,所以,注進去一斤,起碼流失八兩, 我說, 為什麼不能在動物活著的時候就往裡注水呢?
有道理, 老蘭道, 繼續往下說,夥計。
我看到醫生給病人輸液,受到了啟發,我們也可以在宰殺牲畜之前,給它們輸液。
那多慢啊。 母親說。
我們不一定給牲畜輸液,我們可以用別的方式, 老蘭說, 但你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好了。生前注水和死後注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死後注水,是真的注水, 我說, 但生前注水算不上注水,生前注水,是為了清洗它們的內臟,連它們的每根血管都清洗一遍。我相信,這不但可以達到你們提高產肉量的目的,還會相應地提高肉的質量。
小通賢侄,你說得太精彩了。 老蘭哆嗦著手指,從煙盒裡摸出一支香菸,點燃,抽著,說, 老羅,聽到了嗎?兒子比我們靈光,我們都老了,腦子不會拐彎了。是的,我們不是給肉注水,我們是給牲畜餵水,我們餵水的目的是清洗牲畜體內的有害物質,是為了提高肉的品質,可以把這道工序叫做洗肉。
那我可以去肉聯廠上班了吧? 我問。
按說你是不用去上學了,你再上學就把那個蔡老師活活氣死了。 老蘭說, 但事關你的前途,還是聽你父母的意見。
我不想聽他們的意見, 我說, 我只想聽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啊, 老蘭狡猾地說, 如果你是我的兒子,不上學也罷,但你不是我的兒子啊。
這麼說你已經同意我到肉聯廠上班了?
老羅,你說呢? 老蘭問。
不行, 父親堅定不移地說, 有我和你娘在那裡干就夠了。
沒有我你們辦不好這家廠子的, 我說, 你們是對肉沒有感覺也沒有感情的人,你們生產不出好肉。你們就試用我一個月怎麼樣?如果我幹得不好,你們可以攆走我,那樣我就去好好上學。我幹得好也不多干,只干一年,干滿一年,要麼我去上學,要麼我就遠走高飛,到外邊大地方去闖蕩世界。
在那家豪華飯店三樓淮揚春菜館的一個包間裡,一張直徑三米的大圓桌上,擺著十幾種精美菜餚。正對著門口的牆壁上,紅色天鵝絨背景上鑲嵌著鍍金的龍鳳呈祥圖案。圍著這張大圓桌,擺放著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蘭老大一個人坐在那裡。他雙手托著下巴,目光憂鬱而傷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還在發散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有的已經涼透了。一個白衣堂倌,在一個穿紅色西裝套裙的領班小姐帶領下,進入包間。堂倌托著一個鍍金的大盤子,大盤子裡有一個小盤子,小盤子裡有一塊掛著金黃色芡汁的食品,散發著奇異的香氣。領班小姐從大盤子中把小盤子端下來,放在蘭老大的面前,輕聲曼語地說:蘭先生,這是黑龍江里的名貴鰉魚鼻子裡那塊脆骨,俗稱龍骨,在封建社會裡,這塊龍骨,是給皇帝吃的。做這道菜,相當麻煩,要用白醋發三天三夜,再用山雞汁燉一天一夜。這塊龍骨,是我們老闆親自動手烹調的,請先生趁熱品嘗。蘭老大淡淡地說:分成兩份,打包,送鳳凰山飛雲別墅,一包給拿破崙,一包給費雯麗。領班小姐吃驚地揚起細長的眉毛,但不敢多言。蘭老大站起來,說,煮一碗陽春麵,送到我的房間。
我被老蘭任命為洗肉車間主任,在一個黃道吉日走馬上任。
我進廠後提出的第一條建議就是把屠狗車間和宰羊車間合併,騰出一個作為注水車間。也就是說,不管什麼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車間過一遍,才能進入屠宰車間宰殺。老蘭對我的這條建議只考慮了一分鐘,便把眼睛一瞪,黃色的眼珠子金光燦燦,果斷地說:
好!
我在一張白紙上,用一管紅藍鉛筆點點畫畫,描繪著我心中的注水車間藍圖。老蘭對我的設計沒提一點批評意見,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大聲說:
放手干!
父親對我的設計提出了很多意見,他甚至說我是胡鬧。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對我也是很佩服的。俗話說 知子莫如父 ,反過來也可以說 知父莫如子 ,我對父親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當他看到我站在車間裡,對著那些過去的個體屠宰戶、現在的肉聯廠工人們有板有眼地發號施令時,他心中雖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還是暗暗得意的。一個人可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會嫉妒自己的兒子。我的父親對我的表現感到不快,不是因為我搶了他的戲,而是因為我的少年老成讓他感到不安。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有一種看法,認為過分聰明的孩子,是沒有長命的。我表現得越聰明,他就越寶貴我、越對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聰明,根據那個古老的看法,早夭的可能性就越大。我的父親就陷入了這樣一個怪圈。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發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設想改造了一個車間,而且還指揮著二十多個工人,進行著卓有成效的生產,確實很像個奇蹟。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我,我會發出這樣的感嘆:他媽的,那時候我是多麼棒啊!
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我們的工廠戒備森嚴。我們既要提防那些同行來刺探情報,更要提防那些心懷鬼胎的記者來偷拍車間的情況。當然,我們對外的說法是,防止壞人來往肉里下毒。儘管我發明的注水方法決定了我們不是往肉里注水,而是給牲畜 洗肉 ,但無論什麼事情到了那些望風捕影的記者們筆下,都會被他們渲染得面目全非。關於記者,我還會提到,那是我的回憶中的一個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蘭當著工人們的面宣布了對我的任命後,我就對工人們說:
如果你們把我當成小孩子,那你們就錯了。我比你們小的只是個頭和年齡,但是我的學問比你們大,我的腦子比你們好用。你們每個人的表現,我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會把你們每個人的情況向老蘭匯報,你們可以不怕我,但你們應該怕老蘭。
老蘭插嘴說: 也不必怕我,因為大家都是在為自己幹活,不是給老蘭幹活,也不是給羅通和羅小通幹活。我們之所以對羅小通委以重任,是因為他腦子裡有空,是因為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會給我們肉聯廠帶來活力,什麼是活力你們可能不明白,但什麼是金錢你們應該明白,活力就是金錢,肉聯廠賺到了金錢,大家手裡才可能有金錢。大家手裡有了金錢,才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才可以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給閨女辦嫁妝,才可以把彎曲的腰杆子挺直。老蘭接著說,你們都知道,個體屠宰已經被嚴令禁止,否則我也不會建立這家肉聯廠。如果誰還敢偷著屠宰,輕則會被罰得傾家蕩產,重則要去看守所里蹲倉。我建肉聯廠是為了大家,因為我們村子裡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屠宰牲畜。幹這行大家都是內行,干別的大家都是外行。即便有那麼個把人搞牲畜養殖,搞熟肉加工,歸根結底也離不開屠宰離不開肉。話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肉聯廠好了大家都好,肉聯廠不好大家都沒有飯吃。而我們要把肉聯廠辦好,就必須齊心協力。眾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齊,泰山移。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能耐就提拔誰。在習慣的眼光里,小通還是個孩子,但在我的眼光里,小通已經不是個孩子,而是一個人才。是人才就要利用。當然小通捧著的也不是鐵飯碗,他幹得好可以往下干,他幹得不好呢,我們就不用他幹了。小通主任,你發號施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