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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賣肉啦,賣肉啦,賣燒肉啦……

    十月的精彩表演,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我看到,開業大會還在那邊進行著,是那個大領導正在講話,記者們又跑回去拍攝了。我知道那幾個生著小孩臉的記者其實更願意拍攝正在馬路上玩火耍肉的十月,但是他們重任在肩,不敢造次。

    華昌肉類聯合加工廠的成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大領導的聲音被放大了許多倍,在半空中迴蕩著。

    十月把手中的鋼筋揮舞起來,形狀頗似那些唱戲的在舞台上耍花槍。鋼筋尖端那團燃燒著的肉,在運動中,在空氣中,發出啵啵的聲響,那些燃燒著的熱油,像流星一樣往四處飛濺著。一個看熱鬧的女人叫了一聲娘,用手捂住了腮幫子。我知道她的腮幫子被熱油燙了。她低聲罵著:

    該死的十月,你這個傻瓜!

    但沒有人去理睬她。人們追隨著十月,看他的表演,還不時地為他叫好。 好啊,十月,好啊十月…… 十月得到鼓勵,更是狂,撒了歡地鬧騰。周圍的人蹦跳著,躲閃著,一個個身手矯健。

    我們要讓人民群眾吃上放心肉,並且要打出華昌的名牌,樹立華昌的信譽…… 老蘭在會場上發言。

    我把目光暫時地從十月身上挪開,去尋找我的父親。我感到,作為肉聯廠的廠長,這個時候,應該站在主席台的某個位置上。他可千萬不要還站在那堆火焰旁邊啊。但讓我失望的是,父親依然站在那堆火旁邊。那裡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吸引來了,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蹲在水溝的邊沿上,仿佛是怕冷,蹲在那裡烤火。站著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老韓大叔的部下。他穿著制服,手裡也持著一根鋼筋,不時地往火里捅一下,仿佛這是他的神聖的職責。我的父親,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火,看著煙,神色肅穆,身上的西裝,被火烤得捲曲起來,遠遠看去,成了蘇焦的荷葉,用手一碰,就會成為碎片。

    我心中,突然產生了恐懼。我感到父親的精神發生了問題。我生怕發生這樣的事情:父親縱身一跳,躍入火焰,像那些肉一樣,成為犧牲。我拉著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這時,在我們身後,爆發出了一陣驚叫,然後是大笑。我們不由得回頭觀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鋼筋尖端的那塊大肉,在空中像個火老鴰一樣飛行著,然後降落到停在路邊的那一排小轎車的其中一輛的頂蓋上。那輛車的司機驚叫著,罵著,跳著,試圖把那塊燃燒著的肉弄下去,但是他怕燙。他知道如果不把這塊火肉弄下去,小轎車就會燃燒,甚至會爆炸。他急中生智,脫下一隻皮鞋,把那團火肉捅了下去……

    我們一定要嚴格把關,履行我們的神聖職責,不讓一塊不合格的肉,從我們的手下出廠…… 肉類檢疫站站長韓大叔慷慨激昂的聲音,暫時地壓住了馬路上人們的聲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親面前,推著他,搡著他,擰著他。他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火焰上移開,低頭看看我們,嘶啞著嗓子----仿佛他的聲音已經被火焰烤焦了----說:

    孩子們,你們要幹什麼?

    爹,你不應該站在這裡! 我說。

    你們認為爹應該站在哪裡? 父親苦笑著問。

    你應該站在哪裡! 我指指會場那裡。

    孩子,爹有點煩了。

    爹,你千萬不要煩。 我說, 你應該向老蘭學習。

    你們希望爹成為他那樣的人嗎? 父親神色黯然地說。

    是的, 我看看妹妹,說, 我們希望你比老蘭還要棒。

    教的曲兒唱不得啊,孩子們, 爹說, 為了你們,就讓爹試試看吧。

    這時,母親急匆匆地走過來,壓抑著嗓門,氣呼呼地對父親說:

    你怎麼啦?馬上就輪到你發言了。老蘭讓你趕快過去。

    父親看看火堆,很不情願地說:

    好吧,我去。

    你們兩個,離火堆遠一點。 母親說。

    父親大踏步地向會場走去。我們跟在母親身後,離開火堆,走上馬路。我們看到,那個年輕的司機,蹬上鞋子,把那塊從車上捅下來的肉,一腳踢出去很遠。然後他疾步走到還在那裡發癲的十月面前,對準他的小腿踢了一腳。十月叫喚了一聲,身體搖晃了幾下,但沒有歪倒。我們聽到司機罵十月:

    你他媽的幹什麼?

    十月怔怔地看著怒氣沖沖的司機,突然地把手中的鋼筋端起來,對著司機的頭就戳了過來。同時他的嘴巴里發出一聲怪叫。司機急忙歪頭,那根鋼筋擦著他的腮幫子刺了過去。司機嚇得臉色灰白,伸手抓住鋼筋,嘴巴里嘈嘈地罵著,要跟十月算帳。圍觀的人拉住司機,勸解道:

    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個傻瓜,您千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司機鬆開了抓住鋼筋的手,悻悻地罵著,回到他的車前,揭開後備箱,拿出一團絲綿,擦拭著車頂上的油污。

    十月拖著鋼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點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傳出父親的聲音:

    我保證,我們不會往肉里注水了。

    馬路上的人都仰起臉來,仿佛要尋找在空中飄蕩著的我父親的聲音。

    我保證,我們不會往肉里注水了。 父親又重複了一遍。

    第九卷

    導讀: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著名電影演員黃飛雲,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情人。十幾年前老蘭對我這樣說過。登載過她的玉照的報紙、刊物、海報,如果能集中起來,可以裝滿一艘萬噸貨輪。十幾年前老蘭在許多場合這樣說過。大和尚,老蘭用他的嘴巴,為我們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斕多姿的情愛史。我當然知道這個美麗的黃飛雲,她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氣的生動容貌,像一掛珠簾,垂掛在我的面前。即便現在她已經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兒女們的母親,成了那套鳳凰山豪華別墅的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隊追蹤的重點對象。她的車頭上立著一個小人的豪華轎車,從豪宅下的地道開出去,然後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開下盤山公路。遠遠地看上去,轎車似乎是從天上開下來的。她的出行,曾經被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報記者喻為 九天仙女下凡塵 。她從車裡鑽出來,戴著墨鏡,侍女在後,抱著她的兩條狗,一條名叫拿破崙,一條名叫費雯麗,都是常人認不出來的名種。她急匆匆地穿過大飯店懸掛著一片水晶燈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崗岩地面映出了她裙子裡的風光,這也是這座飯店被諸多女星詬病的一個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諸多明星的理由。飯店的侍應生其實已經認出來她,但不敢張揚。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隨著她移動的裙裾而移動。在電梯門口,她示意抱狗的隨從留步,自己進入電梯。半邊透明的電梯載著她飛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層。這是貴賓層,有豪華得讓人民造反的總統包間。她敲門,一個男子出來應門。問她找誰。她撥開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廳里,遍地是花朵。她踐踏著那些名貴的黑色牡丹花,輕車熟路地進入了主臥室。那張大得可以在上邊騎自行車的大床,擺在房間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床上無人,但衛生間裡水聲喧譁。她踢開門,蒸汽撲出。戲水聲和女子的笑聲也撲出。霧氣漸淡,看到了那個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里,水像泉眼一樣,咕嘟嘟地往外冒著。四個妙齡的女子,把蘭老大圍在中央。許多的紅色花瓣,溢出池外。我們看到,影星掏出一個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後輕輕地說:硫酸。說完抽身便走。四個女子,尖聲驚叫,從水中跳起,爬出來,原本白花花的身體,都被染黑。身體是黑的,臉是白的。蘭老大卻穩穩地躺在水中,閉著眼睛說:晚上我請你吃飯,三樓,淮揚春。影星轉身走出臥室,我們聽到她說:你也去找幾個品位高一點的。我們聽到老大在浴池中說:但是她們比你年輕啊。我們看到影星在客廳里繼續踐踏那些花朵,一邊踐踏還一邊吐口水。那個守門的男子,兩眼發直,看著影星在客廳里撒潑。門鈴被撳得暴響,兩個保安衝進來,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影星撿起一束藍色的花朵,對準保安的頭臉,死勁地抽打。保安抱著頭竄出去。外邊鈴聲大作。

    肉聯廠開業後不久的一個晚上,父親、母親、老蘭,還有我和妹妹,圍坐在我家堂屋裡的桌子邊上。電燈明亮,照著桌子上那些散發著微弱熱氣的肉,還有那些葡萄酒,瓶子裡的和杯子裡的,都是深紅的顏色,像新鮮的牛血。他們吃得很少,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實我和妹妹都是有點酒量的,但母親不讓我們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嚕。我也有點困。吃飽了肉犯困,這是我們的習慣。母親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對我說:

    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 我說, 我要跟你們談談我不上學的事情。

    蘭總, 母親說, 這孩子不想上學了,要到肉聯廠去上班。

    是嗎? 老蘭笑眯眯地問我, 說說道理,為什麼要休學?

    我打起精神,說:

    因為學校里教給我的東西是沒有用處的,因為我對肉很有感覺,我能聽到肉說話的聲音。

    老蘭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他說:

    小通,你是個怪才,沒準還有點特異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學還是要上的吧?

    堅決不上了。 我說, 讓我繼續上學是浪費我的生命。我每天都從陰溝里鑽到肉聯廠去參觀,我發現了很多問題。如果你們讓我去肉聯廠工作,我會幫你們解決這些問題。

    別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瘋話了,睡覺去, 父親不耐煩地說, 我們有事情要商量。

    我還想爭執,但父親板著臉,怒吼了一聲:

    小通!

    我嘟噥著進了裡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紅木椅子上,聽著外屋的動靜,看著外屋的情景。

    老蘭把玩著高腳玻璃酒杯,讓杯子裡的酒轉來轉去。他冷冷地問: 老羅,玉珍,你們說,我們這個干法,是賠還是賺?

    如果肉價提不上去,肯定要賠。 母親憂慮地說, 他們並不因為我們的肉不注水就給加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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