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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記者採訪完了老蘭,接著採訪我的父親。父親在攝像機前無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動著身體,好像在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的東西,一堵牆,或是一棵樹。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牆,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樹。他的眼睛左顧右盼著,不敢對著攝像機的鏡頭。那個舉著話筒的女記者提醒他:

    羅廠長,您不要晃身體。

    於是他的身體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記者提醒他:

    羅廠長,您的眼睛不要往旁邊看。

    於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女記者提了幾個問題,但我的父親所答非所問。

    我的父親說: 我們保證不會往肉里注水了。

    我的父親說: 我們要生產最好的肉給城裡人吃。

    我的父親說: 歡迎你們經常來監督我們。

    我的父親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重複著,不管記者問他什麼問題。於是記者善意地笑了。

    開來了十幾輛轎車。有黑色的,有藍色的,有白色的。從車上鑽下來一些人,都穿著西服,扎著領帶,穿著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們知道他們都是官。領頭的一個官,個頭不高,身體魁梧,滿面紅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後簇擁著,向工廠的大門走去。那些扛著攝像機、端著照相機的記者們,邁著小碎步,躥到這群官的前頭,倒退著,攝像,照相,攝像機沒有聲音,但照相機喀嚓喀嚓地響。那些當官的一看就是被攝像機和照相機伺候慣了的,在鏡頭前他們談笑風生,指指點點,一點也不拘謹,哪像我的爹?畏畏縮縮,上不了台盤。在那個最大的官兩側的人,看上去有點面熟,我在電視台的節目裡似乎看到過他們。他們傍在大官的身邊,上半身朝大官傾斜著,爭先恐後地說著話,臉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隨時都要流下來一樣。

    老蘭帶領著我的父親,從大門口裡小跑著出來。我知道他們早就看到了大官和其他的官,但為了拍鏡頭,他們躲在大門內,等待著跑出來的最好時機。是的是的,一個小時前,他們就在市委宣傳部一個幹事的指導下演練過了。

    那個幹事姓柴,身體瘦長,頭比較小,看上去像根麻稈,滿臉植物的表情。別看柴幹事瘦,但說話時嗓門挺高。他對我母親說:你,老楊,然後他又指點著幾個前來當禮賓小姐的女子,說:你,還有你,還有你!你們,扮演領導,從外邊朝大門裡走。老蘭老羅,你們兩個,先躲在門後等待著,看到領導走到了我用粉筆畫了一道白線的地方,就往外走,去迎接。好吧,開始,演練一遍。柴幹事站在大門一側,高聲說:老楊,你領著她們走啊。那幾個女子在母親身邊,扭扭捏捏的,捂著嘴巴笑。母親也跟著笑。柴幹事嚴肅地說: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母親收了笑,乾咳了一聲,繃起臉,對身邊的女子說:好了,不要笑,我們走。我和妹妹看到,母親挺胸揚頭,藍褂子,藍裙子,脖子上圍一條蘋果綠的綢巾,很像那麼一回事。你們的步子慢一點!柴幹事說,隨便說點什麼。好,對了,就這樣,往前走。老蘭老羅,你們準備好,好了,走。走啊,老蘭在前,老羅在後,自然一點。步伐快一點。小步勤挪,但是不要跑。老羅你抬起頭啊,你不要低著頭,好像丟了什麼似的。對,對,走。在柴幹事的指導下,老蘭和父親,臉上掛著笑,與母親她們在那條白線處相會了。老蘭伸出手,與母親相握。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柴幹事說,到時候鎮上的幹部會把你們介紹給領導的。老蘭,你不要握著領導的手不放,你握完了手就往旁邊一閃,讓老羅和老楊,不是老楊,是領導,讓老羅和領導握手。老蘭鬆開母親的手,嬉笑著閃到一邊。母親和父親對面而立,表情都不自然。柴幹事說:老羅,你倒是伸手啊。她現在不是你的老婆,她是領導。父親低聲嘟噥著,伸出手,與母親的手握在一起。父親像吵架似的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然後他就把手鬆開了。柴幹事說:老羅,你這樣不行。你這哪裡是歡迎領導?你這是要跟領導吵架呢。父親惱火地說:真的領導來了我就不會這樣了。這算什麼事?這不是耍猴嗎?柴幹事善解人意地笑了,說:老羅,你要習慣啊,再過幾年,沒準你老婆真的就成了你的領導了呢。父親哼了一聲,臉上出現了輕蔑的表情。柴幹事說:好,不錯,再來一遍。父親說:行了,不來了,再來十遍也是這個樣子。母親也說:不來了,不來了,這領導不是好當的。母親用手抹了一把臉,誇張地說:你看看我這一臉的汗水。老蘭也說:就這樣吧,柴幹事,我們知道了,不會出差錯的,您放心吧。柴幹事說:那就這樣吧。到時候你們自然一點,大方一點,既要對領導表示出足夠的尊重,也不要點頭哈腰的像個狗腿子。

    儘管預先演練過一番,但父親跟隨著老蘭跑出大門時還是那樣的不自然,甚至是更加的不自然。我為父親感到羞慚。看人家老蘭,胸脯挺著,腰杆筆直,滿面笑容,一看就給人許多的好感,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見過了世面、但保持著純樸的本色、值得信任的好人。但我的父親跟在老蘭身後,低垂著頭,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心懷著鬼胎;步伐踉蹌,似乎還踩了老蘭的腳後跟;似乎還被路上一塊突出的磚頭絆了一下;似乎他的胳膊是懸掛在膀子上的木棍,不會打彎,更不會甩動;似乎那身西裝是用鐵皮剪成的。他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看著就讓人難受。我想,讓母親上去,肯定會比父親精彩;讓我上去,肯定會比父親精彩,甚至還會比老蘭精彩。

    老蘭伸出兩隻手,抓住領導的手,搖晃著說: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大領導身邊那個小領導對大領導介紹老蘭:

    這是華昌總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蘭有理。

    農民企業家嘛! 大領導微笑著說。

    農民,還是個農民, 老蘭謙虛地說, 企業家不敢當。

    好好干, 大領導說, 農民和企業家之間我看也沒有一道萬里長城嘛。

    領導說得對, 老蘭說, 我們一定好好干。

    老蘭抓著大領導的手抖了幾下,便閃到一邊,把位置讓給父親。

    小領導對大領導說: 這是肉聯廠的廠長,羅通,肉類專家,眼力很毒,像庖丁一樣。

    是嗎? 大領導握住父親的手,幽默地說, 在你的眼裡沒有活牛,只有一堆堆肉和骨頭?

    父親把臉別到一邊,眼睛盯著小領導的腳尖,滿臉通紅,嘴巴里發出一些吭吭哧哧的聲音。

    庖丁, 大領導說, 你要好好把關,不要往肉里注水了。

    父親終於說出了一句話:

    我們保證……

    大領導和小領導們在老蘭的帶領下往會場走去,父親如釋重負地退到一邊,看著領導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

    我為父親的上不了台盤感到深深的自卑。我真想衝上前去,揪住他脖子上那根紫紅的領帶,使勁地搖晃,把他從懵懂狀態中晃醒,不要像個傻蛋一樣站在路邊發呆。看熱鬧的人跟隨著領導們的隊伍,湧進了肉聯廠的大門。父親還是那樣站在路邊,滿臉傻相。我終於忍不住,上前去,為了給他留點面子,我沒有揪他的領帶,推了一下他的腰,低聲說:

    爹,你不要站在這裡!你要和老蘭站在一起!你要向領導介紹情況!

    爹怯懦地說: 有老蘭一個人就行了……

    我在父親的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低聲說:

    爹,你真讓我失望!

    爹,你笨! 妹妹說。

    去啊! 我說。

    你們這些孩子啊, 父親低頭看看我們,說, 你們根本不了解爹的心思……好吧,爹豁出去了,爹過去。

    爹好像下了巨大的決心,邁開大步,向會場走去。我看到,站在大門口一側的姚七,雙手抱著膀子,對著父親意味深長地點著頭。

    大會終於開始了。在老蘭高聲宣布大會開始時,父親跑到檢疫站前面的水溝里,親手點燃了一個火把,舉起來,對著會場方向揮舞了一下。一群記者涌過來,鏡頭對準了父親手中的火把。沒人採訪父親,但是父親說:

    我們不會往肉里注水,我保證。

    然後他就把那根燃燒的火把扔在了那些散發著臭氣和汽油味的壞肉上。

    火把似乎還沒落到肉堆上,火焰就轟然而起。我聽到肉在火中尖聲嘯叫著,是一種既興奮又痛苦的聲音。與它們的聲音同時升騰起來的,還有撲鼻的氣味。這氣味既是香的,又是臭的。與它們的聲音和氣味同時升騰著的,當然還有那越來越高的火苗子和扭曲的黑煙。火苗子是暗紅色的,看上去很是凝重。我想起了一年前與母親一起焚燒破舊輪胎和廢舊塑料時的火焰,那種火焰與眼前的火焰有幾分相似,但卻有本質的區別。那時的火焰是工業的火焰,是塑料的火焰,是化學的火焰,是有毒的火焰,眼前的火焰是農業的火焰,是動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有營養的火焰。儘管是腐敗的肉,但畢竟是肉。焚燒這樣的肉,還是能夠讓我聯想到吃。我知道這一堆肉是老蘭吩咐我的父母專門從集市上採購來的。採購來把它們放在屋子裡,任它們發熱發臭。採購來它們並不是為了吃它們,而是要燒它們,是讓它們扮演在烈火中焚身的角色。也就是說,在我的父母派人把它們採購來的時候,它們是可以吃的。也就是說,如果它們不被我的父母採購來,它們是要被別的人吃掉的。它們是幸呢還是不幸?肉的最好的命運當然是被懂肉的人、愛肉的人吃掉,肉的最不好的命運是被烈火焚燒掉。所以,看著這些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著、掙扎著、呻吟著、怪叫著的肉們,我心中湧起一陣陣悲壯的感情,仿佛我就是這些肉,替老蘭、替我的父母,充當了犧牲。一切都是為了證明:我們屠宰村,從此再也不會生產注過水的、或是變了質的肉了。我們用這把烈火,向外界表示了我們的決心。記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拍攝著火焰,許多原本在肉聯廠大門口看熱鬧的人,也被吸引到火堆前。鄰村的一個名叫十月的人,大家都說他缺心眼,是個傻子,但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傻。他手持著一根長長的鋼筋,分撥開圍著火堆看熱鬧的人,擠到最前面,用鋼筋紮起一塊肉,舉起來,往外跑,像舉著一個火炬。那塊肉燃燒著,形狀像一隻很大的皮鞋,往下滴著油,那些滴下來的油都是燃燒的小火苗,發出吱吱的聲響。十月興奮地大叫著,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奔跑。一個年輕的記者給他拍了一張照。但扛攝像機的記者沒敢把鏡頭對準他。十月大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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