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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爺兒們,果然是名不虛傳,你讓小的開了眼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能吃肉、會吃肉、饞肉吃的名聲,在屠宰村已經家喻戶曉。
吃肉,是要有肚腹的, 他說, 您生來就是虎狼肚子,爺兒們,天老爺把您弄到人間,就是讓您來吃肉的。
我知道他恭維我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我吃肉的本事讓他開了眼界,從心底里佩服;還有一層就是,他要用好話堵住我的嘴,不讓我把他往肉里撒尿的事情捅出去。
爺兒們,肉進了您的肚子,就像美女嫁給了英雄,雕鞍配給了駿馬,吃到那些人的肚子裡,白白地糟蹋了。 他說, 爺兒們,從今往後,您只要想吃肉了,就來找我,我每天都給您留出來。 他又說, 你是怎麼進來的呢?是爬牆嗎?
我不願意理睬他,拉開伙房的門,雙手托著肚腹,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我聽到他在我身後喊:
爺兒們,明天你就不用鑽陰溝了,中午十二點,我準時把肉給你放在那裡。
我的腿腳發軟,目光迷濛,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點踉蹌。我感到此時的我是為肚子裡的肉存在的,我只能感到肚子裡的肉存在著。這種感覺幸福無比,忽忽悠悠,如同夢遊。我在父親的廠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每一個車間都大門緊閉,裡邊仿佛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臉貼到門fèng上,試圖窺測裡邊的情景,但裡邊黑乎乎的,活動著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裡邊是等待屠宰的肉牛,後來證明了,裡邊果然是牛。父親的加工廠里,有四個屠宰車間,一個是宰牛的,一個是殺豬的,一個是殺羊的,還有一個是殺狗的。宰牛殺豬的車間最大,殺羊的車間比較小,殺狗的車間最小。這四個車間裡的情景容我以後再說吧,大和尚,現在我想說的是,我在父親的加工廠里無目的地轉悠,因為滿肚子是肉,我忘記了從學校里逃出來的事情,更把中午要去育紅班接上妹妹然後去老蘭家吃飯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我幸福地轉悠著,一抬頭看到了一張很氣派的大圓桌,桌子上擺滿了大盤大碗,盤裡碗裡是肉,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第八卷
導讀:大會終於開始了。在老蘭高聲宣布大會開始時,父親跑到檢疫站前面的水溝里,親手點燃了一個火把,舉起來,對著會場方向揮舞了一下。一群記者涌過來,鏡頭對準了父親手中的火把。
那隻金黃色的肥鵝,眼見著就成了一堆骨頭。孩子將肥大的身體往後一仰,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氣,臉上浮現著飽食之後那種心醉神迷的表情。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煥發出迷人的光彩。蘭老大走上前,彎下腰,親切地問:乖乖,吃飽了嗎?孩子翻了一個白眼,打了一個飽嗝,閉上了眼睛。蘭老大直起腰,對著他的隨從們,做了一個手勢。一個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圍嘴,另一個保姆用一條潔白的毛巾,擦拭著孩子嘴巴上的油膩。孩子厭煩地撥著保姆的手,嘴巴里發出一些簡短而含糊的音節。轎夫們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兩個保姆護衛在轎子的兩邊,因為不能和轎夫的步伐合拍,顯得腿腳忙亂。
父親站起來,將酒杯舉到韓大叔面前,說:
韓站長,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納悶,但我馬上就明白了。幾個月前還是鎮食堂管理員的韓大叔,已經是肉類檢疫站的站長了。我看到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制服,肩膀上掛著大紅的肩章,頭上戴著一頂大檐帽子,帽子上綴著一個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情願地欠起身,把手中的酒杯與父親舉到他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韓大叔穿上這身服裝顯得很不自然,仿佛這身服裝是用很硬的紙剪成的。我聽到父親說:
韓站長,今後還望您多多關照。
韓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夾起一塊長條狀的狗肉,塞進嘴巴,一邊咀嚼著,一邊嗚嗚嚕嚕地說:
老羅,關照嘛,那是自然的。這家肉類加工廠,不但是你們村的,也是我們鎮的,甚至是我們市的,你們生產出來的肉,那是要走向五湖四海的,說句大話,很可能省長宴請外賓的餐桌上,就有你們生產的肉。因此,所以,我們怎麼敢不關照呢?
父親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蘭,似乎有所企求。但老蘭只是微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緊靠著老蘭坐著的母親,給老韓的杯子裡斟滿酒,端起酒杯,站起來,說:
韓站長,韓大哥,您坐著,不用起來,我敬您一杯,祝賀您榮升站長。
弟妹, 老韓站起來說, 與羅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來,與你喝酒,我怎麼敢不站起來? 老韓意味深長地說, 誰不知道,羅通過的是老婆的日子?這家廠子,名義上羅通是廠長,其實,主事的是你。
韓站長,您千萬別這麼說, 母親說, 說破天,我楊玉珍也是個女流之輩,女人,小打小鬧還可以,幹大事,還要你們男人。
謙虛! 老韓把母親手中的杯子碰得響亮,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 老蘭,當著你們諸位的面,我今天也給你們交個底。鎮上讓我幹這個差事,不是隨隨便便的,那是經過了認真考慮的。其實,任命我這個站長,鎮上是沒有權力的,鎮上只有提名權,我的任命是市里下的。 老韓環顧全桌,嚴肅地說, 為什麼要選我?那是因為我對你們屠宰村十分地了解,那是因為我是肉類的專家,什麼是好肉,什麼是壞肉,根本瞞不過我的眼睛,即便能瞞過我的眼睛,也瞞不過我的鼻子。你們屠宰村的發財門路,還有老蘭你那點貓兒膩,我老韓是一清二楚。不但我老韓清楚,鎮上、市里,都知道你們往肉里注水,往水裡加藥。你們還把死貓爛狗、瘟雞病鴨,處理成好肉,賣到城裡去。這些年,你們發黑心財發夠了吧? 老韓看看老蘭,老蘭微笑不語,老韓繼續說, 老蘭,你的不凡就在於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這樣偷雞摸狗的幹活,終究成不了大氣候,所以你在政府動手之前,自己把村子裡的個體屠宰戶全部取締,成立了這家肉類聯合加工廠。你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你算是搔到了領導的癢處,他們構思的藍圖是:要把咱們這裡,辦成全省最大的肉類生產基地,讓全省、全國、全世界,都吃咱們生產出來的肉!老蘭,你他媽的是個土匪一樣的大手筆,要干就干大的,搶劫皇家庫房,調戲正宮娘娘。小打小鬧,老鼠偷油,沒勁。所以,老韓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這個肉類聯合加工廠,也就不會有這個肉類檢疫站,沒有這個肉類檢疫站,自然也就沒有我這個肉類檢疫站的正科級站長。來吧,我敬你們一杯! 老韓站起來,端起酒杯,與桌子周圍的人一一相碰,然後一仰脖子幹了,說, 好酒!
黃彪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盤子進來。盤子裡盛著半個塗滿了醬紅色漿汁的豬頭。香氣撲鼻。加了這麼多調料的豬頭,其實已經喪失了豬頭的原味,真正吃肉的人其實並不喜歡在肉里添加過多的調料。我看到老韓的眼睛一亮,問道:
黃彪,這豬頭裡注水了沒有啊?
黃彪恭敬地說:
韓站長,這是我們廠長特意安排我去南山採購的野豬,注水沒注水,您老一嘗就知道了。能瞞過您的眼睛,也瞞不過您的嘴巴。
說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黃彪不敢在您的面前賣弄口舌。
好吧,讓我嘗嘗, 老韓拿起一根筷子,往豬頭上一插一攪,豬頭上的肉就紛紛地離了骨頭。他夾起豬腮幫子上那塊像小老鼠一樣的瘦肉,一口吞掉,自己的腮幫子鼓起老高,眼睛時睜時閉,咀嚼一會,咕嚕一聲咽下。然後他用餐巾紙擦擦嘴巴,說:
還不錯,不過,比起野騾子的豬頭肉,那還差點味兒!
我看到父親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表情,母親臉上也不太自然。老蘭大聲說:
吃肉,吃肉,趁熱吃,涼了就不是味了。
對,趁熱吃肉。 老韓也跟著說。
在眾人的筷子對準盤中的豬肉伸出時,黃彪悄悄地溜了出來。他沒有發現藏在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門,就把滿臉謙恭的笑容收斂,換上一副jian邪兇狠的笑容。他的表情變換之迅速讓我大吃一驚。我聽到他低聲說:
孫子們,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覺得黃彪往肉里撒尿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虛,很幻,仿佛一個夢境。我還感到,那盤色彩鮮艷、氣味芬芳的豬頭肉,即便是被黃彪的尿澆灌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父親吃了它,我的母親也吃了它,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根本沒有必要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肉里有黃彪的尿。他們也只配吃這樣的肉。事實上他們都吃得很香,他們嘴唇都像新鮮的櫻桃一樣閃閃發光。
他們很快就酒足肉飽,臉上泛起酒足肉飽後特有的鮮艷明亮的光彩。
黃彪把圓桌上的東西撤下去,包括那許多冷卻了的肉。可惜了啊那許多的優質的肉。黃彪用這些肉來餵那條拴在伙房門前的狗。那條狗懶洋洋地趴在那裡,對扔在它面前的肉,僅僅是挑挑揀揀地吃了一點,然後就不吃了。我對這條狗心懷不滿,你實在是太過分了吧,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人根本撈不到吃肉,你一條其貌不揚的雜種狗,竟然對肉表現出一副冷淡的狗模樣。
我不屑於和一條庸俗的狗鬥氣,把眼收回來,看到屋子裡,發生了新的情況。母親用一塊很乾淨的白布,仔細地擦了一遍桌子,又在桌子上鋪上了一塊藍色的絨布。然後母親從牆角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淺黃色的麻將牌。我知道村子裡曾經有人打過麻將,而且是贏錢的。但我的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沾過這玩意兒。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學會了玩麻將。我知道我們村子裡的人因為玩麻將賭博,曾經被公安局帶走過。我還記得父親母親都對玩麻將表示過極大的反感。我還記得有一次跟隨著母親從老蘭家東廂房外邊的胡同里走過時,聽到從那裡邊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母親不屑地撇撇嘴,低聲對我說:兒子,你要記住,什麼都可以學,惟有這賭博不能學。母親對我說這話時的嚴肅表情我還牢記著不忘,但她自己已經很熟練地碼牌了。
母親、父親、老蘭、老韓,四個人圍著牌桌坐好。那個穿著與老韓同樣制服的小伙子----是老韓的侄子也是老韓的部下----殷勤地給他們四個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後就退到一邊,坐著抽菸。我看到牌桌上擺著幾盒很高級的煙,每一盒都可以換來半個豬頭。父親、老蘭、老韓都是菸鬼,母親是不抽菸的,但也裝模作樣地點上了一支。母親叼著菸捲、熟練地整理著眼前的牌陣,那副樣子,有點像一個在老電影裡經常能看到的女特務。我想不到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母親就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那個衣衫不整、頭髮蓬亂、整天倒騰破爛的楊玉珍,已經不存在了。母親的變化,就像從毛毛蟲到蝴蝶的變化那樣巨大和不可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