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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我撿了一塊生鏽的鐵片,插在兩扇窗之間的fèng隙里,輕輕地一撬,遮擋視線的窗戶便無聲地開了。肉味猛烈地撲了出來。我看到,那口煮肉的大鍋距離窗戶有五米左右,鍋灶里插滿劈柴,火聲隆隆,鍋里肉湯翻滾,白色的浪花幾乎要溢出鍋外。我看到前胸戴著一塊白遮裙、胳膊上戴著白色的套袖的黃彪從外邊走了進來。我慌忙將身體躲到窗戶一側,生怕他發現了我。他拿起一個鐵鉤子翻動著鍋里的肉。我看到鍋里有被剁成段兒的牛尾巴,有囫圇的豬肘子,有整條的狗腿、羊腿。豬、狗、牛、羊一鍋煮。它們在鍋里跳舞,在鍋里唱歌,在鍋里跟我打招呼。它們散發出各自的香氣混合成一股濃郁的香氣,但我的鼻子能把它們一一辨析出來。
黃彪用鐵鉤子抓起一隻豬肘子,舉到眼前看了看。看什麼呢?已經熟了,爛了,再煮下去就過了火了。他把豬肘子甩回鍋里,又抓起一條狗腿放在眼前看看,不但看,還放到鼻子前嗅。傻瓜,還嗅什麼呢?已經到了火候了,趕快把灶膛里的火弄滅,再煮下去,肉就化了。他慢慢悠悠地又抓起一條羊腿,還是那樣放在面前,看一看,嗅一嗅,傻瓜,為什麼不啃一口呢?好了,他終於意識到已經好了。他放下鐵鉤子,將灶膛里的劈柴往外拖了拖,火勢弱了。他將那些剛燃燒了一半的劈柴帶著火苗子拿出來,插在灶前一個盛滿了沙土的鐵皮桶里,屋子裡飄散著白色的煙霧,一股子焦炭的香氣混在肉香里。灶膛里的火減弱了許多,鍋里的沸水也漸漸地平息,但從那些交叉在一起的狗腿羊腿豬肘子的fèng隙里,依然還有細小的浪花翻上來。它們在低聲歌唱,等待著人吃它們。黃彪用鐵鉤子抓起一條羊腿,放在了與這口煮肉的大鍋並排著的鐵鍋後邊的一個鐵盆子裡。接著他又抓起了一條狗腿,兩節牛尾、一個豬肘子,都放在那個鐵盆子裡。這些脫離了集體的小傢伙們愉快地尖叫著,對我頻頻地招手。它們的手很短很小,像刺蝟的小爪子。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是好玩極了,黃彪這個雜種,跑到門外,左右地看看,然後進屋後就關上了門。我猜想這個混蛋要開始大快朵頤了,這個混蛋要吃那些盼望著我去吃它們的肉了。我心中充滿了嫉妒。但是他的行為與我的猜想相差甚遠。他沒有吃肉,讓我心中稍感釋然。他把一個方凳擺在鍋前,然後站上去,把褲子前面那幾個扣子解開,掏出雙腿間那根惡棍,對準了肉鍋,嘩啦啦撒出了一泡焦黃的尿。
肉們在鍋里尖聲嘶叫著,亂成一團,互相擁擠,試圖躲藏。但它們無處躲藏。黃彪粗大的尿液劈頭蓋臉地澆下去,使它們蒙受了巨大的侮辱。它們的氣味頓時變了。它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在鍋里哭泣著。可惡的黃彪撒完尿,將那根得意洋洋的惡棍收起來。他臉上帶著jian猾的笑容,抄起一柄鐵鏟,伸到鍋里,翻動著那些肉們。肉們無可奈何地哼唧著,在鍋里翻著筋斗。黃彪放下鐵鏟,拿起一隻小銅勺,舀了一點湯,放在鼻子下嗅嗅,臉上是滿意的微笑,我聽到他說:
味道好極了,雜種們,你們都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猛地拉開窗戶。我拉開窗戶時本來想大喊一聲,但我的喉嚨哽住了。我感到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中惱恨無比。黃彪大吃一驚,將手中的勺子扔在鍋台上,匆忙地轉過身來,看著我。我看到他的臉漲得發紫,齜牙咧嘴,嘴巴里發出嘿嘿的乾笑聲。笑了一陣,他說:
是小通啊,你怎麼在這裡?
我怒視著他,一聲不吭。
來來來,夥計, 黃彪對我招著手說, 我知道你愛吃肉,今天讓你吃個夠。
我手按窗台,縱身一跳,進了伙房。黃彪殷勤地搬過一個馬扎子,讓我坐下,然後他把適才踏過的那個方凳子放在我的面前,又在凳子上放了一個鐵盆。他狡獪地對著我笑笑,抄起鐵鉤子,從大鍋里抓出一條羊腿,湯水淋漓地提起來,在鍋上抖摟幾下,放在盆里,說:
吃吧,小夥計,放開肚皮吃,這是羊腿,鍋里還有狗腿、豬肘子、牛尾,隨便你吃。
我低頭看看鐵盆里那條羊腿的痛苦的表情,冷冷地說:
我全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 黃彪心虛地問。
我什麼都看到了。
黃彪搔著脖子,嘿嘿地笑著,說:
小通夥計,我恨他們。他們天天來白吃白喝,我恨他們。我不是對著你爹娘的……
但我的爹娘也要吃!
是的,你的爹娘也要吃, 他笑著說, 古人曰:眼不見為淨,對不對?其實,撒上一泡尿,肉會更嫩更鮮。我的尿不是尿,是上等的料酒。
你自己吃不吃?
那還有個心理在作怪嘛,人,總不能自己喝自己的尿吧? 他笑著說, 不過,你既然看到了,也不讓你吃了。 他端起盆子,將那條羊腿倒回鍋里,然後他把往鍋里撒尿前撈出來的那一盆肉端到我的面前,說, 夥計,你看到了,這是加料酒前撈出來的,放心地吃吧。 他從案板上端過一碗蒜泥,放在我面前,說, 蘸著吃吧,你黃大叔煮肉是一絕,爛而不泥,肥而不膩,他們指名把我請來,就是為了吃我的煮肉。
我低頭看著這盆洋溢著歡樂氣氛的肉,看著它們興奮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藤上的觸鬚一樣抖動不止的小手,聽著它們像蜜蜂嗡嚶一樣的話語,心中充滿了感動。儘管它們的聲音細微,但它們的語言清晰,字字珠璣,我聽得格外清楚。我聽到它們呼喚著我的名字,對我訴說,訴說它們的美好,訴說它們的純潔,訴說它們的青春麗質。它們說:我們曾經是狗身體的一部分,是牛身體的一部分,是豬身體的一部分,是羊身體的一部分,但我們被清水洗了三遍,被滾水煮了三個小時,我們已經成為了獨立的有生命有思想當然也有感情的個體。我們體內滋進了鹽,使我們有了靈魂。我們體內滋進了醋、酒,使我們有了感情。我們體內滋進了蔥、姜、茴香、桂皮、豆蔻、花椒,使我們有了表情。我們是屬於你的,我們只願意屬於你。我們在沸水鍋里痛苦地翻滾時,就在呼喚著你、盼望著你。我們希望被你吃掉,我們生怕被不是你的人吃掉。但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弱女子還可以用自殺的方式來保持自己的清白,我們連自殺的能力也沒有。我們天生命賤,只能聽天由命。如果你不來吃我們,就不知道什麼卑俗的人來吃我們了。他們很可能只咬我們一口就把我們扔在了桌子上,讓酒杯里淋漓出來的辣酒澆到我們身上。他們很可能把菸頭觸到我們身上,讓可惡的尼古丁和辛辣的菸絲毒害我們的心靈。他們把我們和那些蝦皮、蟹殼、骯髒的擦手紙放在一起,然後把我們掃進垃圾桶。這個世界上,像您這樣愛肉、懂肉、喜歡肉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啊,羅小通。親愛的羅小通,您是愛肉的人,也是我們肉的愛人。我們熱愛你,你來吃我們吧。我們被你吃了,就像一個女人,被一個她深愛著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來吧,小通,我們的郎君,你還猶豫什麼?你還擔心什麼?快動手吧,快動手啊,撕開我們吧,咬碎我們吧,把我們送入你的肚腸,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著你啊,天下的肉在心儀著你啊,你是天下肉的愛人啊,你怎麼還不來?啊,羅小通,我們的愛人,你遲遲不動口吃我們,是在懷疑我們的清白吧?你懷疑我們還在狗身上、牛身上、羊身上、豬身上時就被那些激素、瘦肉精等等的毒品飼料污染過嗎?是的,這是殘酷的事實,放眼天下,純潔的肉已經不多了,那些垃圾豬、激素牛、化學羊、配方狗,充斥著牛棚羊舍豬圈狗窩,要找一匹純潔的、未被毒害過的畜生太困難了。但是我們是純潔的,小通,我們是你的父親委派黃彪去偏僻的南山深處專門採購來的,我們是吃糠咽菜長大的土狗,我們是吃青糙喝泉水長大的牛羊,我們是山溝里放養的野豬。我們被宰殺前和被宰殺後,都沒有被注水,更沒有被福馬林毒液浸泡。像我們這樣純潔的肉,已經很難找到了。小通,你趕快地把我們吃掉吧,如果你不吃我們,黃彪就要吃我們了。黃彪這個假孝子,把一頭牛當娘,但是他用牛奶餵他的狗,他的狗也是激素狗。他的狗肉里也注水。我們不願意被他吃……
我被盆里的肉們一番情深意切的傾訴感動得鼻子發酸,只想放聲大哭。但還沒等到我哭,大鍋里的肉們齊聲哭了起來。它們說:羅小通,你也吃我們吧,儘管我們被黃彪這個雜種澆了一身尿,但是我們比街上那些肉還是要純潔得多。我們不含毒素,我們營養豐富,我們也是純潔的啊,小通,求你也吃我們吧……
我的眼淚流出來,啪噠啪噠地滴到盆中的肉上。看到我哭,肉們更加悲痛,一個個哭得前仰後翻,震動得鐵盆在凳子上抖動不止,使我心中悲痛難忍。我終於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十分複雜,一個人,對某種事物,即便是對一塊肉,也應該發自內心地愛著,才會得到回報,才會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如果不能愛它,就不會珍惜它,也就領略不了它的美好。我過去對肉,僅僅是饞,愛得還不夠,但是肉們已經對我如此之好,從蒼茫的人海里把我選出來,引為知己,想想真讓我感到慚愧,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好啊。好吧,肉們,親愛的肉,現在,就讓我好好地吃你們吧,我不能辜負了你們對我的一片深情啊。能被如此純潔美好的肉愛著敬著,我羅小通也算是天下最有福的人了。
我吃你們。我流著眼淚吃你們。我聽到你們在我的口腔里哭泣,但我知道這是幸福的哭泣。哭泣著的我吃著哭泣的肉,我感到吃肉的過程,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交流。這是我從前沒有體驗過的啊,從此之後,我對肉的認識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從此之後,我對人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我聽南山深處一個白鬍子老人說,人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成仙得道。我問他,通過吃肉也可以嗎?他冷冷地說:通過吃屎也可以。於是我就明白了,自從我能夠聽到肉的語言後,我已經跟常人不一樣了。這也是我離開學校的一個原因,我已經可以與肉進行交流了,還有什麼老師能夠教我呢?
在我吃肉的過程中,黃彪站在一邊傻乎乎地看著我。我根本沒有精力和興趣去看他,當我與肉進行著如此親密無間的交流時,伙房裡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是在我抬頭喘息的時候,他鬼火般閃爍著的小眼睛,才讓我想起這是個活物。
盆子裡的肉逐漸減少,肚子裡的肉逐漸增多。漸漸沉重起來的肚腹告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無法呼吸了。但盤子裡的肉還在呼喚著我,大鍋里的肉也在我身後發出怨恨交加的哭叫。在這種情況下,我體會到了我的肚腹有限大而世間的肉無窮多所導致的痛苦。天下的肉都盼望著我吃它們,我也夢想著吃天下的肉,不要讓它們落到那些根本不懂肉的皮囊里,但這是不可能的。為了今後還能吃肉,我閉住了還渴望著咬肉的嘴巴,試圖站起來。但是,我沒有站起來。我艱難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經高高地鼓了起來。我聽到盆子裡的肉還在用甜蜜悽然的聲音呼喚著我,但我知道如果再吃下去,我就毀了。我手扶著凳子的邊緣,終於站了起來。我感到有點頭暈,我知道這是吃肉吃多了的現象,這是 肉暈 ,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黃彪伸手攙扶了我一把,用一種無比欽佩的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