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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那個班主任蔡老師剛開始還想修理我----她是個女的,圓圓臉,雞窩頭,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來搖搖擺擺,像河裡的鴨----但很快她就不理睬我了。她是教數學的。在她的課堂上我睡著了。她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拎起來,大聲在我的耳邊喊:
羅小通!
我睜開眼,懵懵懂懂地問:
什麼事?你家裡死人了嗎?
她以為我故意咒她家死人,其實她冤枉了我。我在夢中夢到好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大街上奔跑,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叫著:快快快,快快快,老師家死人了。但老師看不到我的夢境,所以我說她家死人了她就以為我在故意地咒她。她很有修養,如果是那些沒有修養的老師肯定會當場扇我一個大耳刮子,但我的班主任老師只是紅了紅她的圓圓臉,然後就回到講台前,抽動了一下鼻子,好像一個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她用上牙咬了一下下唇,像鼓足了勇氣似的問我:
羅小通,現在有八個梨子,要分給四個孩子,怎麼個分法?
分什麼? 我說, 搶唄,現在可是原始積累時期,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拳頭大的是爺爺!
我的答案逗得教室里那些小屁孩子笑了起來。我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答案,他們只是感到我回答問題的態度很好玩,一個笑了,然後都跟著傻笑。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名叫綠豆的小子把兩道黃鼻涕都笑了出來。這些愚蠢的小傢伙,跟著一個愚蠢的班主任,變得更加愚蠢了。我得意洋洋地看著班主任,只見她用那根長長的教鞭猛的抽了一下講台上的桌子,圓臉漲得通紅,憤怒地說:
你給我站起來。
為什麼要我站起來? 我問, 為什麼他們都坐著,你卻要我站起來?
因為你在回答問題。 班主任說。
回答問題就要站起來嗎? 我傲慢地說, 你們家難道沒有電視機嗎?你們家沒有電視機難道你就沒有看過電視嗎?難道你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看過豬走嗎?你看電視時沒有看到過那些召開記者招待會的大人物嗎?他們從來都是坐著回答問題,只有那些提出問題的人才站起來呢。
那些傻孩子又哈哈地笑起來,我的回答他們不可能聽懂,他們怎麼可能聽懂!他們可能看過電視,但他們看電視只會去看那些動畫片,不會像我這樣關注重大問題。他們更不會像我這樣,通過看電視了解國際國內的大事。大和尚,那個元宵節前,我們家就有了一台日本原裝的彩色電視機,平面直角,21遙。這樣的電視今天已經成了老古董,但在當時,那可是最先進的。別說是在我們鄉下,就是到了北京、上海這些大碼頭,也是最先進的。這台電視機是老蘭讓黃豹送來的。當黃豹把那個方方正正的黑得發亮的傢伙從紙盒子裡拔出來時,我們不由得發出了驚嘆聲。漂亮,實在是太漂亮了。母親說。連平日裡很少喜形於色的父親也說:瞧人家這東西,是怎麼造出來的呢!?電視機盒子裡那些固定機器的白色泡沫塑料塊兒也讓父親大為驚異,他說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輕的東西。我對此自然不以為怪,因為我們在收破爛時,多次地見過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其實毫無用處,所有的破爛收購站都拒絕接受。黃豹不僅僅給我們送來了電視機,而且還給我們送來了一根高大的電視機天線杆子和一架魚骨天線。天線杆子高十五米,是用無fèng鋼管焊接起來的,鋼管的外表上塗抹了防鏽的銀粉。天線杆子在我們家的院子裡豎起來,我們家立即就有了鶴立雞群的感覺。我想如果我能爬到天線杆子頂端,站在天線上,就可以把全村的風景盡收眼底。當那些漂亮的畫面出現在電視機屏幕上時,我們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電視機把我們全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我的知識也因之大增。讓我來上學、而且是從一年級上起,簡直就是開國際玩笑。我的學問和知識在我們屠宰村除了老蘭就是我。儘管我不識字,但我感覺到那些字都認識我。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不用學習的,起碼是不必要在學校里學習的。難道八個梨子分給四個孩子這樣的問題還需要在學校里學習嗎?
班主任老師被我的話給噎住了。我看到她的眼睛裡有亮晶晶的東西。我知道那些東西一旦從眼睛裡流到臉上就是眼淚。我有點怕那些東西流出來,也有點盼望著那些東西流出來。我心中有點得意,也有點害怕。我知道一個能把班主任氣哭了的孩子會被眾人認為是個壞孩子,但同時也會被眾人認為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我知道這樣的孩子不是個一般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往好了發展可以成為大幹部,往壞里發展可以成為大土匪,總之這樣的孩子不是平凡的孩子。很可惜很慶幸班主任老師眼睛裡那些閃亮的東西終究沒有流出來,她先是用很低的聲音說:
你給我出去。
然後她用很高、很尖的聲音喊叫:
你給我滾出去!
老師,只有皮球才可能滾出去,刺蝟把身體縮起來像個皮球也可以滾出去, 我說, 我不是皮球,也不是刺蝟,我是人,我只能走出去,或者是跑出去,當然我也可以爬出去。
那你就爬出去吧。
但是我不能爬出去, 我說, 如果我是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我只能爬出去。我已經很大了,如果我爬出去,就說明我犯了錯誤,但是我並沒有犯錯誤,所以我不能爬出去。
你給我出去,出去…… 老師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羅小通,你把我氣死了啊……你這個混蛋邏輯……
老師眼睛裡那些閃光的東西終於從眼眶裡湧出來,流到了腮幫子上,變成了眼淚。我心中突然充滿了一種類似於悲壯的感情,眼睛竟然在片刻之間也濕潤了。我可不想讓眼睛裡那些濕漉漉的東西流到腮幫子上變成眼淚,那樣我在這群傻孩子們面前就會威風掃地,那樣我與老師唇槍舌劍的鬥爭就會變得毫無意義。於是我站起來,朝外邊走去。
出了校門往前走了不久,我就站在了翰林橋的橋頭上了。我手扶著橋上的欄杆,看著橋下碧綠的河水。河水中遊動著一群黑色的比蚊子的幼蟲大不了多少的小魚。一條大魚衝進小魚的群中,張開大口把許多小魚吸了進去。我想起了一句話: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小蝦吃泥沙。為了不讓別人吃,就要大。我感覺到自己已經很大了,但還不夠大。我要趕快長大。我還看到河水中有許多蝌蚪,它們聚成一團,黑乎乎的,活潑潑的,在水中快速地移動著,好像一團團的黑雲。我想,為什麼大魚吃小魚,不去吃蝌蚪呢?為什麼人也吃小魚,貓也吃小魚,渾身羽毛翠綠、嘴長尾巴短的魚狗子也吃小魚,還有很多動物都喜歡吃小魚,但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蝌蚪不好吃。但我們根本就沒吃過蝌蚪,怎麼就知道蝌蚪不好吃呢?我想那就是因為蝌蚪有一個難看的外貌,難看的東西就是不好吃的。但是我又想,要說難看,蛇、蠍子、螞蚱都不好看,為什麼大家都搶著吃呢?蠍子以前是沒人吃的,但是從八十年代開始人們就把它們當成了美味佳肴端到餐桌上來了。我是在老蘭家的一次宴會上初次吃到蠍子的。我想要告訴大家,自從春節給老蘭拜年之後,我已經成了老蘭家的常客,我自己或是帶著妹妹,經常地去老蘭家玩耍。老蘭家那幾隻狼狗已經跟我們很熟悉了,我和妹妹進門後,它們不但不再吼叫,它們還對著我們搖擺它們的尾巴呢。還是那個老問題,為什麼大家都不吃蝌蚪呢?或者是因為它們黏糊糊的很像鼻涕,但那些螺螄肉,不也是黏糊糊的很像鼻涕,為什麼大家很喜歡吃呢?或者是因為蝌蚪的父母是癩蛤蟆,而癩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大家不吃它們。但青蛙的幼年也是蝌蚪,青蛙是許多人喜歡的美味,別說人吃它們,我們村子裡有一頭牛也吃青蛙,但為什麼人們不吃那些長大會變成青蛙的蝌蚪呢?我越想越糊塗,越想越感到世界上的事情很複雜。但我也知道,也只有像我這樣有知識的孩子才會去考慮這些複雜的問題,我遇到的問題多,不是因為我沒有學問,恰恰是因為我的學問太大了。我對班主任老師基本上沒有好感,但她最後罵我的那句話卻讓我對她心存感激。她說我是 混蛋邏輯 ,我覺得老師對我的評價十分公正,聽起來她好像是在罵我,但其實是在表揚我。我們班裡那些小屁孩子只能聽懂什麼是混蛋,但他們怎麼能聽懂什麼是 混蛋邏輯 呢?別說是他們了,我們整個村子裡,又有幾個人能知道什麼是 混蛋邏輯 呢?我無師自通地明白了, 混蛋邏輯 就是混蛋想事的方法。
按照我的 混蛋邏輯 ,我由蝌蚪又想到了燕子。其實也不是我想到燕子,是燕子們在河面上低飛,飛得真是好看。它們不時地用肚皮觸及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浪花,在水面上形成一些小波紋。還有一些燕子站在河邊,用嘴巴挖泥。正是燕子壘巢的季節,杏花已經開了,桃花還沒開。桃花雖然還沒開,但也含苞待放了。河邊的垂柳樹已經綻開了葉片,布穀鳥在遠處啼叫。按說這正是播種的季節,但我們屠宰村已經沒有人靠種地吃飯了。種地,出大力,流大汗,收入菲薄,只有笨蛋才去種地呢。我們屠宰村的人都不笨,所以我們村子的人都不種地了。我父親說他原本是想回來種地的,但是他現在也不種地了。我父親已經被老蘭任命為聯合肉類加工廠的廠長,我們村成立了一個華昌總公司,老蘭既是公司的董事長,又是公司的總經理。我父親管理的肉類加工廠就是華昌總公司的下屬企業。
父親的工廠就在我們學校的東邊半里路的地方,我站在橋上就能看到工廠里高大的廠房。那些廠房原來是織帆布的車間,現在被改造成了屠宰場。所有的動物,除了人之外,只要進了我父親的工廠,都是活著進去,死著出來。我對父親的工廠的興趣遠遠大於我對學校的興趣,但是父親不讓我去。母親也不讓我去。父親是廠長,母親是廠里的會計,村子裡許多個體的屠宰戶參加進去成了廠子裡的工人。
我溜溜達達地向父親的工廠走去。剛被老師趕出教室時,我心中還有點不安,感覺到好像犯了一點小錯誤,但我在明媚的春天裡溜達了一會後,心中的不安就消逝了。我突然感到在這麼好的季節里,關在屋子裡聽老師嘮叨真是愚蠢。就像那些明明知道種地要賠錢但還是低著頭種地的人一樣愚蠢。我為什麼非要上學呢?老師知道的並不比我多,甚至還比我知道的少。而且我知道的都是有用的知識,他們知道的都是無用的知識。老蘭說的話都很對,但他讓我的父母送我去上學就不對了。他讓我的父母把我妹妹送到育紅班也是不對的。我想我應該去把妹妹從育紅班裡救出來,讓她跟著我在大自然里遊玩。我們可以下河摸魚,也可以上樹捉鳥,我們還可以去田野里采野花,總之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比上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