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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老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楊玉珍,你真是好福氣啊!
啥福氣,我這副尖嘴猴腮的模樣,能有啥福氣呢? 母親說。
老蘭掃了母親一樣,微笑著說:
能自己糟踐自己的人,都是應該刮目相看的。
母親的臉紅了紅,說:
村長,多承您的照應,使我們家過了一個好年。我們是來給您拜年的。小通,嬌嬌,你們兄妹兩個,跪下給大大磕個頭吧!
別別別…… 老蘭慌忙站起來,搖擺著大手說, 楊玉珍,虧你想得出來,這樣的大禮,老蘭怎麼擔當得起呢?你沒看看你養了一對什麼樣的兒女嗎? 老蘭俯下身,拍拍我和妹妹的頭頂,誇張地說, 這是一對金童玉女,前途不可限量。我們這些人,再怎麼折騰也是河溝里的泥鰍,成不了龍,可他們就不一樣了。老蘭不會相馬,但是會相人, 老蘭用兩隻大手把我和妹妹的臉扶正,仔細地端詳著,然後抬頭對我的父母說, 你們看看,這樣的頭角,如何能錯得了。你們兩口子,就準備著跟著兒女風光吧!
母親說: 村長,您可別慫他們,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父親說: 村長,龍生龍,鳳生鳳,我這樣的爹……
話不能這樣說, 老蘭打斷父親的話,很激動地說, 老羅,咱們農民,窩囊了幾十年,結果弄得我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十幾年前,我進過一次省城,去一家飯店吃飯,拿著一本菜譜,翻來覆去,點不出一個菜。那個服務員,不耐煩地用原子筆敲打著桌子沿兒,說你們農民,還點什麼菜啊,我給你們推薦一個菜吧,大燴菜,既便宜,又實惠。什麼大燴菜?就是別人吃剩下的菜,放在鍋里咕嘟咕嘟。與我同行的人說,那就點大燴菜。我說不,別人吃剩的給我們吃,當我們是豬啊?我偏要點幾個名堂菜。我點了一個青龍臥雪,一個芹芽炒肉,端上來一看,什麼青龍臥雪呀,就是一根黃瓜,旁邊放著一撮白糖。我跟那個服務員爭吵,那個服務員翻著白眼說,這就是青龍臥雪,然後一轉身甩給我一句話:土鱉!氣得我七竅生煙,但也只好忍氣吞聲。當時我就立下志氣,總有一天,鄉下的土鱉要整治一下你們這些城裡的洋鱉!
老蘭從鐵筒里捏出兩支中華牌香菸,甩給父親一支,自己點上一支,抽著,神色凝重。父親吭吭哧哧地說:
那個年代的事……沒法子說……
所以啊,老羅, 老蘭嚴肅地說, 我們必須好好賺錢,現在這個時代,有錢就是爺,沒錢就是孫子。有了錢腰杆子就硬,沒錢腰杆子就軟。這個小小的村長,我老蘭根本就沒看在眼裡,翻翻我們蘭家的家譜?只要是當官的,最小也是個道台。我是不服這口氣,我要領著大家富起來。我不但要讓大家富起來,我還要讓村子裡富起來。我們已經修了路,拉了路燈,修了橋,下一步我們還要建學校,建幼兒園,養老院。當然,建設新學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們蘭家的莊園騰出來,恢復它的原貌,對外開放,吸引遊客,創造的收入,自然歸我們村所有。老羅,咱們兩家,應該算是世交。你那個在我家大門外罵大街的叫花子爺爺,後來成了我爺爺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們往國統區逃亡,還是你爺爺趕著馬車去送的。這事兒,我們蘭家永遠不敢忘記。所以,老兄,我們倆,沒有理由不聯合起來幹事,幹大事,我心中的譜氣大著呢! 老蘭抽了一口煙,接著說, 羅通,我知道你對大伙兒往肉里注水有意見,但你要睜開眼睛去四鄉里看看,不光是我們村往肉里注水,全縣、全省甚至全國,哪裡去找不注水的肉?大家都注水,如果我們不注水,我們不但賺不到錢,甚至還要賠本。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們自然也不注水。現在就是這麼個時代,用他們有學問的人的話說就是原始積累,什麼叫原始積累?原始積累就是大家都不擇手段地賺錢,每個人的錢上都沾著別人的血。等這個階段過去,大家都規矩了,我們自然也就規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規矩的時候,我們自己規矩,那我們只好餓死。老羅,還有很多的事,哪天我們坐在一起認真地聊,對了,我還忘了給你們倒茶了,你們喝茶嗎?
母親說: 不喝不喝,我們耽誤您的時間也不少了,再坐會兒,我們就該走了。
既然來了,就多坐會兒嘛,老羅,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沒到我家來過的,只有你一個。 老蘭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五個高腳玻璃杯,說, 不給你們倒茶了,喝點酒吧,這是洋派。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馬爹利,XO級,在大商場裡賣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親在城裡那條著名的腐敗胡同里,曾經收到過這種酒。我們給她們每瓶三百元,然後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價格轉手賣給火車站廣場旁邊一個小商店。我們知道那些賣酒給我們的人,都是當官的家屬,這些酒,是別人送給他們的。
老蘭往五個杯子裡倒酒,母親說:
小孩子不要喝了。
給他們一點點,嘗嘗滋味。
金黃色的酒液在杯子裡閃爍著奇異的光彩,老蘭端起杯子,我們都跟著端起杯子。老蘭將杯子舉到我們面前,說:
春節愉快!
杯子們碰到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春節愉快! 我們說。
味道怎麼樣? 老蘭端著酒杯,讓酒液在杯壁上轉動著,他盯著那酒液,說, 酒里可以加冰塊,也可以加茶水。
母親說: 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莊戶人,哪裡知道好壞?喝這樣的酒糟蹋了。 父親說。
老羅,這不應該是你說的話, 老蘭說, 我希望你還是那個去東北之前的羅通,我不希望你這樣窩窩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長期彎著腰,養成習慣,想直也直不起來了。
爹,老蘭說得對。 我說。
小通,沒大沒小的, 母親拍了我一掌,訓斥我, 老蘭是你叫的嗎?
好! 老蘭笑著說, 小通,老蘭就是你叫的,今後你就這樣叫我,我聽著很舒坦。
老蘭。 妹妹也叫了一聲。
好極了, 老蘭興奮地說, 好極了,孩子們,就這樣叫。
父親把酒杯舉到老蘭面前,與老蘭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後仰脖子幹了,說: 老蘭,我什麼也不說了,只說一句話:跟著你干。
不是跟著我干,是我們一起干。 老蘭說, 我有一個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廠那片房子盤過來,建一個大型的肉類聯合加工廠。我已經聽到了可靠消息,城裡人對注水肉意見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點要整治個體屠宰戶,我們屠宰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必須在人家整治我們之前,把肉類聯合加工廠建起來。村裡的人,願意加盟的就跟我們一起干,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干,我們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現在,哪個村里都有成群的閒人…… 這時電話鈴響,老蘭拿起話筒,簡單地應答了兩句,便將話筒扣下,看看牆上的電子鐘,說, 老羅,待會兒我還有事,咱們改日再談吧。
我們站起來,與老羅告辭。母親不失時機地從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老蘭鄙夷地說:
楊玉珍,你這是幹什麼?
村長,你別生氣,俺可不是給你送禮, 母親含意深長地微笑著說, 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給羅通的。這麼貴重的酒,我們哪裡敢喝?還是送給您吧。
老蘭捏起酒瓶,舉到燈下打量了幾眼,然後將酒瓶遞給我,微笑著問:
小通,你來鑑定一下,這瓶酒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根本沒看酒瓶,但我毫不猶豫地說:
假的。
老蘭將那瓶酒扔到牆角的垃圾桶里,慡朗地大笑著,拍拍我的頭,說:
賢侄,有眼力!
舌頭僵硬,腮幫子麻木,眼睛枯澀,哈欠一個接著一個。我努力堅持著,含糊不清地講述往事……汽車的喇叭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晨光she進廟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糞便。正對著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樣的臉上覆蓋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他我感到有幾分驕傲、有幾分慚愧、有幾分惶恐。過去的生活,像一個童話,更像一個謊言。我看著他時,他也看著我,眉眼生動,似乎隨時都會開口和我對話。仿佛我對著他吹一口氣,他就會手舞足蹈,跑出廟堂,到肉的盛宴和肉的討論會上去吃,去說。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和尚依然盤腿坐在蒲團上,連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有。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閉上眼睛。我記得在夜半時分,肚子曾經飢餓難忍,但早晨醒來,竟然一點也不感到餓了。於是我就回憶起來,那個模樣像野騾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用她噴泉般的辱汁飼育過我。我舔舔唇齒,嘴巴里似乎還有辱汁的甘甜。今天是肉食節的第二天,各種題目的討論會將在東西兩城的賓館和飯店裡召開,各種風格的筵席,也將在東西兩城的諸多地方擺開。小廟對面的糙地上,諸多的燒烤攤子還將繼續營業,只不過是經營著攤子的人,換了一撥新的。現在,攤主們還沒來,食客們也未到。只有一隊隊動作麻利的清潔工人,像打掃戰場的士兵一樣忙碌著。
春節過後不久,父親和母親就把我送到了學校。雖然這不是新生入學的季節,但因為有老蘭的面子在,學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進小學的同時,也把妹妹送進了村子裡的育紅班----現在都改叫學前班了。
從村子出來,過了翰林橋,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學校的大門口。這裡原來是老蘭家的莊園,但破壞得已經很厲害。那些青磚藍瓦的建築,向人們昭示著蘭家的輝煌。蘭家可不是土財主,蘭家在老蘭的父親那一輩上,就有了去美國念書的留學生。老蘭的驕傲是有理由的。大門口上方有一個鑄鐵的花格子圓拱,上面焊著四個紅色的鐵字:翰林小學。我已經十一歲,插班讀一年級。我比班裡那些小學生大幾乎一倍,個子也高出了半截。早晨站隊升國旗的時候,學生和老師都很注意地看著我。我想他們很可能以為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混到了一年級的隊伍里來了。
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材料。讓我老老實實地在那個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鐘,我感到無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個四十五分鐘,每天要坐七個四十五分鐘,上午四個,下午三個。我坐到十分鐘時就感到頭暈,就想躺下睡覺。老師唆唆的講課聲我漸漸地聽不到了,身邊同學的念書聲也聽不到了,老師的臉我也看不見了。我感到眼前有一塊像電影銀幕一樣的白布,白布上晃動著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影子,還有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