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第五卷
導讀:就在我把大炮保養完畢,正要給它罩上炮衣時,兩個村子裡的電工進入了我們家的院子。他們滿面驚奇,眼睛放著光,腳步遲疑地挪到了大炮前面。他們儘管年紀都超過了二十歲,但臉上的表情卻像少見多怪的孩子一樣幼稚可笑。
東西雙城的遊行隊伍還在向糙地集合,豬的彩車,羊的彩車,驢的彩車,兔子的彩車……各種把自己的屍體提供給人類食用的動物的彩車,在各式各樣的人群簇擁下,進入糙地上預先劃定的位置,排成一個個的方陣,等候著大人物的檢閱。只有老蘭的鴕鳥們還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有兩隻鴕鳥爭奪著一件沾滿了污泥的橘紅色衣服,好像那是可以食用的美味佳肴。我想起在昨天的暴雨里出現的那個女子,心中泛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不時有鴕鳥將細長的脖子探進廟門,圓溜溜的小眼睛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那些男孩和女孩坐在倒塌後的牆基上,一個個無精打采,與活潑的鴕鳥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那幾個老蘭公司的人,正用手提電話,不斷地和什麼人聯繫著。又有一隻鴕鳥將頭探了進來,用寬闊的嘴巴,在大和尚的頭上啄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將一隻鞋子投過去,大和尚似乎是不經意地一抬手,將鞋子擋落在地。他睜開眼睛,滿面笑容地看著那隻鴕鳥,那目光那神情,很像一個慈祥的祖父,看著正在蹣跚學步的愛孫。一輛黑色的別克轎車鳴著響笛,從大道的西邊馳來。它超越了一輛輛彩車,到達小廟前面,猛地停了下來。從車上鑽出來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他穿著一套灰色雙排扣西裝,扎著粗大的紅格子領帶,袖口的商標炫耀著西裝是高貴的名牌。但不管他用什麼名牌包裝,我一看到那兩隻黃色的大眼,就知道他是我的仇人老蘭。大和尚,多年之前,我曾經連發四十一炮;親眼看到,第四十一發炮彈把老蘭攔腰打成了兩半,為此我銷聲匿跡,遠走他鄉。後來我聽說他沒死,不但沒死,而且事業更加輝煌,身體更加健康。跟隨著老蘭從車裡鑽出來的那個肥胖女人,身穿一件紫紅色裙子,腳穿一雙醬紅色高跟鞋,頭髮燙得波浪翻卷,頭頂一撮毛,染成火紅色,宛如一個雞冠子。她雙手上戴著六個戒指,三個黃金的,三個白金的。脖子上掛著兩條項鍊,一條黃金的,一條珍珠的。儘管她發了福,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她是范朝霞,那個舉著鋒利的剃刀與老蘭性交的女人。在我四處流浪的日子裡,聽說她和老蘭結了婚。眼前的事實證明,這個傳言是真實的。她一下車就張開雙臂向那些坐在牆基上的小孩子撲去,那個與鴕鳥搏鬥到底、最後把鴕鳥按在地上的小女孩也扎煞著胳膊撲了上來。范朝霞將女孩子抱起來,一張大嘴,在女孩子的臉上,雞啄米一樣親著,嘴巴里還心肝兒肉兒地亂叫著。我看著那個漂亮的女孩,心情很是複雜。想不到老蘭這個雜種,又製造出來這樣一個好孩子。這個女孩子讓我想起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嬌嬌,如果她活著,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女了。老蘭對著那幾個在他的面前垂手而立的員工破口大罵,有一個員工剛想開口解釋,就被他吐了一臉唾沫。他的鴕鳥隊原本是要在今天的肉食節開幕式上進行舞蹈表演的,這肯定是個具有轟動效應的節目,會給來自全國各地的客商和眾多的領導留下深刻的印象,讚譽和訂單會接踵而來,但一場好戲還沒開場,就被手下這撥笨蛋給砸了。眼見著開幕式就要開始,老蘭頭上沁出汗水。他說,你們不把鴕鳥給我弄進場去,我就把你們做成鴕鳥肉罐頭。幾個員工,慌忙上前去轟趕鴕鳥,但鴕鳥們不時尥起的像瘋馬蹄子一樣的巨爪,讓他們望之卻步。老蘭挽挽袖口,親自上前去抓,但他一腳踩在了一攤稀薄的鴕鳥糞便上,跌了一個四仰八叉。眾員工慌忙上前把他拉起來,一個個臉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老蘭看著他們,尖刻地說:好笑是嗎?笑啊,你們笑啊,你們為什麼不笑?那個看起來年紀最輕的員工,終於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其他的員工,跟著笑了起來。老蘭也笑了。笑了三聲,突然大吼:還他媽的笑!誰再笑老子就炒誰的魷魚!員工就都憋住不敢再笑。老蘭說,回去,拿槍,給我全部槍斃,這些該死的扁毛畜生。
新年過後的第三天晚上,我們一家四口,坐在一張摺疊式圓桌的周圍,等待著老蘭的到來。就是那個出身名門、有一個名滿天下的大雞巴三叔、與我的父親有仇的老蘭,就是那個折斷了我父親一根手指但也被我父親咬掉了半個耳朵的老蘭,就是那個發明了高壓注水法、發明了硫磺煙燻法、發明了雙氧水漂白法,發明了福馬林浸泡法、堪稱屠戶翰林、擔任著村長、領導著村民走上了發財道路、在村子裡說一不二、享有無上權威的老蘭。就是那個教會了我母親開拖拉機的老蘭,就是那個和理髮師範朝霞在理髮椅子上性交的老蘭,就是這個要把所有的鴕鳥都槍斃了的老蘭,就是那個讓我一想起他就心亂如麻的老蘭,敬愛的大和尚。
面對著滿桌的雞鴨魚肉卻不能吃,眼瞅著滿桌的雞鴨魚肉慢慢地散盡了熱氣和香氣卻不允許吃,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最讓人懊惱、最讓人反感、最讓人憤怒的事情了。的確是,我曾經發過誓:如果我掌握了天大的權力,我要把那些吃豬肉的人全部消滅。但那是我狼吞虎咽了過量的豬頭肉、導致了急性腸胃炎之後的憤極之語。人是隨機應變的動物,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這是大家全都知道並且全都認可的真理。我在那樣的情況下,想到豬肉便感到噁心加劇肚痛也加劇,隨口發幾句牢騷不是十分正常的嗎?何況,說到底我還是個十歲的孩子,難道你們還指望一個十歲的孩子像皇帝那樣金口玉牙、無論說出什麼話都不允許更改嗎?那天從 美麗髮廊 回家後,母親又將早上未吃完的豬頭肉端了上來,我忍耐著腸胃的痛疼,對著母親發誓:
我再也不吃豬肉了,如果我再吃豬肉,我就是一頭豬!
母親用揶揄的口吻說: 真的嗎?我兒子剃了光頭,戒了豬肉,是不是就要出家去做和尚啊?
咱們走著瞧, 我說, 如果我再吃肉,我真的就出家去做和尚。
僅僅過去了不到一個星期,發給母親聽的誓言還言猶在耳,但我對豬肉的渴望便死灰復燃。我不但想吃豬肉,我還想吃牛肉,還想吃雞肉,還想吃驢肉,我想吃世界上一切可吃的動物之肉。從吃過午飯開始,母親和父親就忙活起來。母親把那些提前買好的醬牛肉、鹵豬肝、火腿腸切成均勻的片兒,碼放在從孫長生家借來的成套的景德鎮瓷盤裡。父親用一塊濕布,用力地擦拭著那張也是從孫長生家借來的摺疊式圓桌子。
因為孫長生的老婆是我母親的表姐,所以我家這次倉皇請客所需要的家具和餐具,只能到他家去借。孫長生沒說什麼----儘管臉上也不好看----反倒是母親的表姐拉下臉,對前來搬運物品的父親和母親耍開了態度。母親的這位表姐年近四十,頭髮已經很稀薄,但她竟然不自量力地扎著兩條辮子,仿佛兩根干豆角,在腦後翹翹著,令人看了感到牙磣。她一邊按照母親開列出來的單子從柜子里往外搬餐具,一邊嘟噥著,聲音漸漸地高起來:
我說玉珍,沒有像你們家這樣過日子的,什麼都不置辦,大件的東西不全倒也罷了,難道連一把筷子都沒有嗎?
母親賠著笑臉,說: 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光顧了攢錢蓋房子了……
母親的表姐不滿地掃了父親一眼,說: 居家過日子,該置辦的東西還是要置辦,借,總是不方便。
母親說: 也是現生心,想把關係修修好,人家畢竟是一村之長,管著咱們……
不知道老蘭會怎麼想,別忙活了半天,做了菜自己吃, 母親的表姐說, 如果我是老蘭,我就不去,這是什麼時代了?誰還稀罕吃你一頓飯?要修好,不如直截了當地包上個紅包送去。
母親說: 讓小通去請過三次,最後還是答應了,說來。
一張封窗紙上畫個鼻子,小通好大的面子! 母親的表姐說, 要請就弄得像模作樣的,別清湯寡水的讓人笑話。怕花錢乾脆就別請,要請就別怕花錢。我知道你這個人的脾氣,小錢穿在肋巴骨上,那才叫個摳!
表姐,人不是山,萬古不變…… 母親紅著臉說,看樣子有些發怒。
只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母親的表姐一步不饒地趕著母親的話,把母親逼到了牆犄角上。連孫長生都看不過去了,吼他老婆:
行了,你那嘴要是痒痒,就到牆上去蹭蹭。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好不如你作惡多!像你這樣的,借出了家什,還得罪了親戚。
我也是為了他們家好! 母親的表姐嚷嚷起來。
母親趕緊說: 表姐夫,得罪不了,我知道表姐的脾氣。不是要緊的親戚,我也不會到這裡來借;不是要緊的親戚,表姐也不會說。
孫長生摸出一根香菸遞給父親,關切地說: 這就對了,在人房檐下,豈敢不低頭?
父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我把去母親的表姐家借東西的過程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藉此消磨難熬的時間。那盞罩子燈里的煤油又消耗了一寸,那根去年過年時沒點完的羊油蠟燭又結了一個巨大的燈花,老蘭還沒有來。父親看了母親一眼,小心地問:
要不先把蠟燭息了?
點著吧, 母親淡淡地說著,屈起右手的中指,對準了燈火,迅速而又準確地一彈,那燈花就斜刺里飛了出去。蠟燭頓時大明,使屋子裡增加了亮度,使桌子上的肉食、尤其是那燒雞的火紅色的皮兒,放she出更加誘人的光芒。
母親在拆卸這隻燒雞時,我和妹妹就聚在鍋台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手,看著她的手是那樣靈巧地把雞肉從雞身上撕下來。一條雞腿擺在盤子裡,又一條雞腿擺在盤子裡。我問母親:
娘,有沒有三條腿的雞?
她淡然一笑,說: 也許有吧?不過我沒有看到。不過我希望能有四條腿的雞,那樣就可以給你們每人一條,壓壓你們肚子裡的饞蟲兒。
這是一隻董家燒雞,董家的燒雞用的是本地雞,不是吃著配方飼料長大的那種傻乎乎的、肉像敗絮、骨如朽木的化學雞,是吃著野糙籽兒和螞蚱蟲兒長大的肌肉發達、骨骼結實、聰明伶俐的雞。這樣的雞營養豐富味道好極了。
但我聽平山川的兒子平度說,董家的雞是野雞家養,生前也吃過激素,死後也用了甲醛。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