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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羅通,你這個狗雜種!你就這樣走了,你他媽的還算個人嗎?!

    如果說我的喊叫像手槍子彈一樣擊中了父親的後背,那母親的詈罵就像一梭子機槍子彈,把父親的後背掃she得千瘡百孔。我看到父親的肩頭瑟瑟地顫抖起來,那個一直在他的懷抱里、用黑黑的毛眼睛偷看著我的小妹妹嬌嬌,突然將腦袋縮了下

    去。

    檢票員揚起鉗子,在父親的車票上,誇張地打了一個洞,然後用同樣誇張的動作,將車票遞到父親的手裡。站台上,到站的乘客正在屎殼螂滾蛋般地下車,上車的旅客把在車門兩邊,焦急地等待著。檢票員歪著嘴巴,臉上洋溢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看我的母親,看看我,看看我的父親。只有她能看到我父親的臉。

    父親往前艱難地挪動著,肩膀上那個拴著搪瓷缸子的帆布挎包滑下來,使他不得不歪頭彎臂去拉挎包的帶子。母親抓緊時間,用她的嘴巴和手指,發she著致命的子彈:

    你走吧,走吧,你他媽的算個什麼東西!你要是有志氣,就該堂堂正正地走,何必像狗一樣,跟著那個臭娘們私奔?你要是有志氣,這次何必還要回來?回來了何必還要向老娘賠禮道歉?說你兩句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想想,這些年來,俺娘兒兩個過的是什麼日子?俺娘兒兩個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你知道嗎?羅通,你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什麼樣子的女人落到你的手裡,都是一樣的下場……

    不要說了! 父親猛地將身體轉了過來,臉如一塊灰色的、背陰處的瓦片,雜亂的鬍鬚,仿佛瓦片上結著的霜花。但他轉身時振奮起來的身體馬上就困頓地萎靡下去,軟弱的、抖顫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擠出來, 不要說了……

    站台上響起了哨聲,檢票員仿佛猛醒了似的喊叫著:

    開車了,馬上要開車了!還走不走了?你這個人,幹什麼呀!

    父親艱難地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往前衝去,他肩上的挎包再次滑落,但他不再去管它,就讓它像一個裝滿了腐糙的牛肚子一樣拖拉在腳邊。檢票員寬宏大量地督促著他:

    快跑!

    慢走! 母親大叫著, 辦了離婚手續再走,我不能再為你守活寡了。 母親用輕蔑的口氣說, 車票錢算我的。

    母親拉著我的手,昂揚地朝大門走去。我知道母親哭了,因為我聽到了她的喉嚨里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在母親鬆開拉著我的手去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時,我回頭看到,父親的身體倚靠著鐵的欄杆滑下去,在他的面前,檢票員嘟嚕著臉,氣哼哼地拉上了柵欄門。從柵欄的fèng隙里我還看到,開往東北的火車緩慢地移動起來。在鏗鏗鏘鏘的車輪聲里,在低垂漫捲的煤煙里,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

    我擦擦眼睛,手背上沾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我被自己的敘述深深感動,但大和尚的嘴角,卻浮現著幾絲分明是嘲諷的笑紋。他媽的我無法使你感動,我暗暗地罵著,他媽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動,我出家不出家已經無所謂,但我一定要用我的故事打動你的心,用我的故事的尖銳稜角戳破包著你心的那層堅硬的冰殼。院子裡的陽光更加強烈了,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在東南方向,距離地平線,用我們家鄉的人習慣的說法,已經兩桿子高了。那道阻礙著我們視線的、原本就有十幾個豁口、被大雨淋透、泡漲的院牆,昨天夜裡坍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搖搖晃晃,似乎一陣稍微狂一點的風,就會把它吹倒。那兩隻平日裡很少離開大樹的貓,在牆頭上相跟著散步。從西往東走時母貓在前,公貓在後;從東往西走時,公貓在前,母貓在後。還有一匹身材健美,皮毛光滑如緞的棗紅色小公馬,在牆邊磨磨蹭蹭。本來就想躺倒正找不到理由的院牆,趁機躺在地上。牆倒下,死了。死牆的大部分歪倒在水溝里,積水飛濺出去,在地面三尺上,展開了一道明亮的瀑布。那兩隻貓,只有母貓滿身泥水地從溝里爬上來,公貓卻不見了蹤影。母貓悲傷地鳴叫著,在水溝旁邊走來走去。那匹小馬,卻撒著歡跑了。儘管公貓凶多吉少,但倒塌總是讓人興奮,越是高大雄偉的東西倒塌了越是讓人興奮。現在,大道一覽無餘地展示在我們面前了。我看到,在大道對面那片空曠的糙地上,堆起來一個高高的土台子,台子周圍插滿了彩旗,台前懸掛著寬大的橫幅標語。一輛杏黃色的發電車正在發電,機聲隆隆。一輛藍白相間的電視轉播車停在糙地邊緣,十幾個穿黃衫的小人兒,牽拉著黑色的電線,在糙地上奔跑。十輛摩托車,排成三角形,從太陽升起的方向,用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速度,威武地壓了過來。 摩托隊好威風啊! ,這句話是我在一部電影裡聽到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與這句話建立了親密的關係,每逢高興的時候,或是沮喪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喊叫出來: 摩托隊好威風啊! 我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問我:哥哥呀, 摩托隊好威風 是什麼意思啊?我回答她, 摩托隊好威風 就是 摩托隊好威風 的意思。如果我的那個可愛的小妹妹今天在我的身邊,我就會指著大道上的摩托車陣對她說:嬌嬌, 摩托隊好威風 就是這個意思。但我的妹妹已經死去,她永遠也不可能理解 摩托隊好威風 的意思了,啊,我心傷悲,誰又能知!

    摩托車保持著嚴整的隊形,仿佛有看不見的鋼管把它們焊接在一起。車手們都戴著潔白的頭盔,穿著潔白的制服,腰間扎著寬大的皮帶,皮帶上掛著黑色的武器。在車隊的後邊,大約三十米的光景,有兩台黑色的轎車,車頂上安裝著巨大的警燈,紅藍交叉的燈光旋轉不止,警笛發出尖銳的嘯叫。警車的後邊,是三輛更黑的轎車。大和尚,這是奧迪,是高級幹部坐的。大和尚的眼睛睜開了一條fèng,一縷紫色的光線,she到那些轎車上,接著就收回來。奧迪的後邊,還有兩輛警車,它們竟然沒有鳴笛。我目送著這個不可一世的車隊,興奮地很想大聲喊叫,但大和尚泥土般的冷靜壓制了我的熱情,我只好低聲說:一定是個大人物,一個很大的人物。大和尚不理我。我自言自語地說:今天這樣的日子,不逢年,不逢節,大人物來幹什麼呢?啊呀我想起來了。瞧我這記性啊,壞透了。我說,大和尚,今天是肉食節啊,是一個由我們屠宰村發明的節日。十年前我們----主要是我,把這個節日發明了出來,然後就被鎮上霸占了去。鎮上搞了一屆,又被市里搶奪了去。大和尚,儘管我炮轟老蘭之後,為了避禍遠走他鄉,但有關家鄉的消息和有關我的傳說,還是源源不斷地傳進我的耳朵。大和尚,你到我的家鄉去,在大街上隨便拉住一個人問:你知道羅小通嗎?這個人馬上就會告訴你許多關於我的傳奇故事。我承認,經過眾口流傳,許多故事已經被大大誇張,甚至許多不屬於我的故事,也算到了我的頭上,但無論如何,我羅小通或者說那個十年前的羅小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卻是不容置疑的。當然,還有一個名聲與我同樣大的人物,不是老蘭,是老蘭的三叔,這個一天之內和四十一個女人交合的奇人,創造了金氏世界紀錄。這是老蘭那個雜種說的,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大和尚,我對家鄉的一切了如指掌。肉食節要延續三天,在這三天裡,各種肉食,琳琅滿目;各種屠宰機器和肉類加工機械的生產廠家,在市中心的廣場上擺開了裝飾華麗的展台;各種關於牲畜飼養、肉類加工、肉類營養的討論會,在城市的各大飯店召開;同時,各種把人類食肉的想像力發展到極限的肉食大宴,也在全城的大小飯店排開。這三天真的是肉山肉林,你放開肚皮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還有在七月廣場上舉行的吃肉大賽,吸引了五湖四海的食肉高手。冠軍獲得者,可以得到三百六十張代肉券,每張代肉券,都可以讓你在本城的任何一家飯館,放開肚皮吃一頓肉。當然,你也可以用這三百六十張代肉券,一次換取三千六百斤肉。在肉食節期間,吃肉比賽是一大景,但最熱鬧的還是謝肉大遊行。就像任何節日的節目都是慢慢地豐富多彩起來一樣,我們的肉食節也不例外。被這條大道連接起來的兩個小城,是一個城市的兩個部分,道路與城,形狀如一隻啞鈴。肉食節的盛大遊行隊伍,將從這條大道上通過。東城的隊伍往西城去,西城的隊伍往東城來,在大道中部的某個地方會合,然後擦肩而過。毫無疑問,大和尚,我預感到,今天,這兩支隊伍,將在這座小廟前面、大道對面那片寬闊的空地上會合,院牆的坍塌,就是為了讓我們的視線一覽無餘做的準備。大和尚,我知道您法力通天,這一切都是您安排好了的……我正嘮叨得興起,就看到一輛銀灰色卡迪拉克牌轎車,在兩輛沃爾沃轎車的前後護衛下,從西城的方向疾馳而來。雖然沒有摩托車隊和警車開道,但別有一種大大咧咧的、滿不在乎的隱秘威嚴。車到了小廟前,猛地拐下大道,停在廟前的空場上。都是緊急剎車,勇猛而穩重,尤其是那輛在車的前頭焊著一對金光閃閃大牛角的卡迪拉克,就像一匹獵豹,在狂奔中猛地停止了腳步。這樣的車和這樣的急剎車都讓我驚心動魄。我低聲呼叫著:大和尚啊,您睜開眼睛看看吧,真正的大人物出現了。大和尚端坐著,比他身後的馬通神還要安詳。我真怕他老人家就這樣坐化了,那誰來聽我訴說?但我捨不得在大和尚身上浪費目光,外邊的情景太精彩。先是從那兩輛同樣是銀灰色的沃爾沃轎車裡鑽出來四個大漢,黑色風衣、黑色墨鏡,黑色的短髮如同刺蝟毛一樣支棱著,宛如四塊人形的焦炭。過了片刻,從卡迪拉克前面車門下來一個人,同樣是一身黑衣,如同焦炭。這人匆忙轉到車的後邊,拉開車門,一隻手掌護住車門上框,讓一個黑色的人,動作輕快但不失莊嚴地鑽了出來。這個人個頭比其餘的人都高出一個頭頂,那兩扇巨大的招風耳朵,宛如用紅色水晶雕琢而成。這人也是一身墨黑,但與眾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潔白的綢巾,嘴巴里叼著一支像廣味香腸一樣粗的雪茄。這樣的綢巾輕如鴻毛,一口氣就能吹上天----我堅信----這樣的雪茄一定是從古巴進口的,如果不是從古巴進口的那也是從菲律賓進口的。青藍色的煙霧從那人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在陽光下變幻著美麗的圖案。過了片刻,從東城的方向,開來三輛美國製造的吉普,車頂上蒙著糙綠色的偽裝網,網上插著生滿闊大葉片的樹枝。從車上跳下四個身穿潔白西裝的男子,簇擁著一個身穿潔白短裙的女郎。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活動,就露出來綴著蕾絲花邊的短褲。兩條修長得宛如玉柱的大腿,呈現著粉紅的顏色。兩隻高跟高的白色小羊皮靴子,直裝到膝蓋下。她的脖子上圍著一條小小的紅色綢巾,宛如一束活潑的火苗。她的臉精緻小巧,戴著一副大墨鏡,下巴有點尖,左邊嘴角上有一顆豌豆粒大小的黑痣,一頭蓬鬆的微黃的頭髮,披掛到肩頭。這個女子,落落大方地走到高大男子面前三尺處----四個白衣男子在她身後五尺處護衛著----摘下墨鏡,露出兩隻憂傷的眼睛,淒楚地一笑,說:蘭老大,我是沈公道的女兒沈瑤瑤。我知道,如果我的父親今天來了,必死無疑,我在他的酒里放了安眠藥。我是替父受死來了。蘭大哥,你可以殺了我,但我求你放我父親一馬。那個男子,定定地立著,因為墨鏡遮掩,看不到他的眼睛,因此也就無從判斷他的神情。但我猜到了他進退兩難。那個白衣的女子沈瑤瑤,安然地站在他的面前,高高挺起的胸脯,時刻準備著承受灼熱的子彈。蘭老大將手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投向那三輛美式吉普中的一輛,然後就走向他的卡迪拉克。他的司機,搶先一步,拉開了車門。卡迪拉克飛快地倒退,調好了方向,哞地一聲就上了大道。那四條黑衣大漢,把黑色的風衣一揭就出了槍。一陣爆豆般的槍聲,三輛吉普千瘡百孔。那兩輛沃爾沃衝上大道,追隨著卡迪拉克,絕塵而去。嗆鼻子扎肺的硝煙,強硬地撲進廟堂。我大聲咳嗽著,心中滿是驚悚。這簡直就是一個經典的電影片斷,竟然在我的眼前真實上演。這不是夢,漏油癟胎的三輛吉普車可以作證,那四個呆若木雞的白衣男人可以作證。那個風度非凡的白衣少女可以作證。我看到,兩行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下來。她戴上墨鏡,把眼睛遮住了。讓我更加興奮的事情緊接著發生了:她對著廟堂的門口走過來。她走得真是好看。有的女人很漂亮,但走路不好看;有的女人走路很好看,但不漂亮。這個女人身段優美、容貌秀麗,走路的姿勢十分好看,真是難得的尤物。所以連冷酷如沾霜生鐵的蘭老大也不忍心對她開槍。從走路的姿勢上,根本看不出幾分鐘前她經歷過驚心動魄的事情。我看清了,她的大腿上,其實是套著透明絲襪的,而套著透明絲襪的大腿比裸露的大腿更讓我心猿意馬。她的高小羊皮靴子的外側,綴著兩縷羊皮條兒紮成的穗頭。我缺乏揚起頭來看她上身的膽量,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分。她一步跨進了門檻,淡淡的香氣,使我的心裡,產生了傷感的情緒。這樣的高級情緒在我這種下三濫的心中,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但是今天產生了。我看到她的玲瓏的膝蓋,嘴唇饞得要命。我多麼想伏上去親親她的膝蓋,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勇氣。大和尚,我羅小通曾經是個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小流氓,皇帝老婆的奶子,只要能夠得著,我也是敢摸的,但是今天我膽怯了。年輕女子的一隻手,摸了摸大和尚的腦袋。我的天啊,古怪啊,荒唐啊,幸福啊,大和尚的頭啊。但是她沒有摸我的頭。當我眼淚汪汪地、斗膽抬起頭來,期望著她也能摸摸我時,我看到的只是她耀眼的背影。大和尚,你還能聽我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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