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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母親在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擊之後,竟然沒有像某些電影演員表演的那樣把豬頭掉在地上,而是牢牢地提在手裡,就像倉皇逃竄的士兵決不丟下手中的武器。母親左手拖拉著她的兒子我,右手拎著為了與我爹重修舊好而破天荒買來的豬頭,艱難地往前奔跑。我看到她的乾瘦的臉上布滿亮晶晶的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氣喘吁吁,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嘴裡發散出一些斷斷續續的罵聲。大和尚,她還在罵,你說該不該把她送進拔舌地獄?

    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超過了我們。他車後的橫棍上掛滿了白色的大鵝,雜亂的鵝頸像彎曲的蛇一樣晃動著。從那些倒懸的鵝嘴裡,淅淅瀝瀝地流出渾濁的水,宛如公牛在行進中撒尿。干硬灰白的土路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濕線條。鵝們發出痛苦的鳴叫,黑色的小眼睛裡流露出絕望的光芒。我知道它們的肚子裡被注滿了污水,從我們屠宰村出去的東西,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都注滿了污水。牛注水,羊注水,豬注水,有時候,連雞蛋也注水。我們村裡有一個著名的謎語:在屠宰村里什麼東西不能注水?謎面造出來兩年,沒人能猜到謎底,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大和尚,你能猜到嗎?哈哈,你也猜不到,但是我一猜就猜到了。我對那個製造謎面的人說:是水,在我們屠宰村,只有水裡不能注水。

    騎摩托車的男人回頭看我們。他媽的,我們有什麼好看的?我既恨母親,更恨看我們的人。母親早就說過,笑話孤兒寡母要遭天譴。果然,就在那人回頭看我們的一瞬間,他的摩托車撞在了路邊的楊樹上。那人的身體往後仰過來,雙腳的後跟在吊鵝的橫杆上搭了一會兒,幾十根柔軟的鵝頸凌亂地纏繞在他的腿上,然後他就翻滾到路邊的水溝里。那人穿著一件像鎧甲一樣閃閃發亮的豬皮上衣,頭上戴著一頂在那個年頭很流行的粗毛線織成的套頭帽子,鼻樑上架著肥大的墨鏡。這副打扮,與電影裡那些黑社會的殺手沒有什麼區別。在一段時間內,風傳路上有劫道的,為了壯膽,我的母親,也弄來這樣一套行頭把自己裝扮起來,她還學會了抽菸,當然她絕對捨不得抽好煙。大和尚,你如果能看到我母親穿著黑色豬皮外套、頭戴絨線套頭帽子、眼罩墨鏡、嘴叼菸捲,端坐在手扶拖拉機上那副派頭,你真的想像不出她是一個女人。在他騎著摩托車一閃而過時,我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在他回頭看我們時,我還是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只有當他仰面朝天跌翻在結了一層薄冰的路溝里、慣性使他的帽子和墨鏡飛了出去,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是我們鎮政府大院裡的炊事班長兼食品採購員,是我們村子裡的常客。多年來,鎮上的黨政幹部和來往客人吃的食物,凡是涉及脂肪和蛋白質的,都是他從我們村子裡採購的。這是一個政治上十分可靠的人,如果幹這個工作的人政治上不可靠,那我們鎮上的領導人的生命安全就沒有了保障。這個人是我父親的酒友,姓韓,韓師傅,父親讓我叫他韓大叔。

    父親去鎮上和韓大叔喝酒吃肉時,總是帶上我,有一次他沒有帶我,我跑了十幾里路,在那家 聞香來 飯館找到了他們。他們兩個似乎在商量什麼事情,神色都很嚴肅。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狗肉鍋子,散發著撲鼻的香氣。我一看到他們就哭了。不,應該說我一聞到狗肉的香氣就哭了。我感到父親很不夠意思,我對他是那樣的忠心耿耿,堅決地和他站在一條戰線上與母親作對,還保守著他和野騾子姑姑相好的秘密,但他竟然一個人跑來吃狗肉而不帶著我,讓我如何不委屈。父親看到了我,表現得很冷淡,說:你這孩子,怎麼又來了?我說你來吃肉為什麼不帶上我?難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韓大叔說:老韓,你看看我這個兒子,饞到了什麼程度啊?我說:你自己跑來吃肉,把我扔在家裡和楊玉珍吃蘿蔔鹹菜,你還說我饞,你算個什么爹!數落著爹的不是,我感到心中委屈更大了,狗肉的香氣更多地撲進了我的鼻子,眼淚更多地湧出了眼眶,我是真正地淚流滿面了。韓大叔笑著說:這個孩子,真有意思。老羅,你兒子很棒,口才很好嘛。然後他就招呼我,說:來,小伙子,坐下,放開肚皮吃,我早就聽說你是個愛吃肉的孩子,愛吃肉的孩子都是聰明的孩子。以後你想吃肉了就來找我,我保准讓你吃個夠。老闆娘,給這個小伙子加套碗筷……

    那天的狗肉,味道真是好極了。我放開了肚皮大吃,油頭粉面的老闆娘不斷地往鍋子加肉加湯。我聚精會神地吃,顧不上回答韓大叔的問話。我聽到我爹對老闆娘說:我這個兒子,一次能吃半條狗。我聽到韓大叔說:老羅,你是怎麼搞的,把兒子熬成這個樣子?你一定要讓他吃肉,男人不吃肉是絕對不行的,中國人體育為什麼不行?歸根結底是吃肉太少。你乾脆把小通送給我做兒子算了,我讓他一天三頓吃肉。

    我咽下去一塊狗肉,抽了個空兒抬起頭,心懷著無比的感動,用淚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看了韓大叔一眼。小通,給我做兒子怎麼樣?韓大叔拍拍我的腦袋說:給我做兒子保證你有肉吃。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倒霉的韓大叔躺在溝里,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從他的摩托車旁邊跑過去。他的摩托車歪在楊樹前,引擎還在轟鳴,被樹幹頂龍了的車輪還在艱難地運轉著,車圈摩擦車瓦,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我們聽到他在後邊喊叫:

    楊玉珍,你們到鎮上去嗎?捎個信讓他們來救我……

    我估計母親根本沒聽清韓大叔喊叫了些什麼。她的心中,大概只有懊惱和憤怒,也許還有後悔或者是希望。我不是她,只能猜測她的心思。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想什麼。我感念著韓大叔請我吃狗肉的好處,很想去把他從水溝里拉上來,但我無法把胳膊從母親的手裡掙脫出來。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猛地超過去,好像怕我們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欠著我們家兩千元錢的沈剛。其實早就不止兩千元了。他借了我們的錢已經兩年多,月息二分,利滾利,驢打滾,滾到現在,已經是----我聽母親說已經是三千多元了。我曾經多次跟隨著母親去他家要錢,剛開始他還認帳,還說馬上就籌款還錢,但後來他就耍起了死狗。他瞪著眼睛對我母親說:楊玉珍,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要錢沒有,要命捨不得,我的生意做賠了,你看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拿走吧,要不你就把我送到公安局裡去,我正好找個地方吃飯。我們看看他的家,除了一口沾滿了豬毛的鍋,除了一輛破自行車,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她的老婆趴在炕上哼哼著,好像得了很重的病。前年春節前夕,他向我們借錢,說要從南方進一批價格非常便宜的廣味香腸,春節期間可以獲大利。母親被花言巧語蒙蔽,把錢借給了他。我看到母親從貼身的口袋裡把那些油膩膩的錢摸出來,用手指蘸著唾沫,一張張數著,數了一遍又一遍。把錢交到沈剛手裡前,母親鄭重地說:沈剛,你應該知道我們孤兒寡母掙這幾個錢是多麼樣的不容易。沈剛說:大嫂,你如果不信任我,就不要借給我,追著趕著要把錢借給我的人有好多呢,我是看你們娘兩個很可憐,才給你們這個發財的機會……後來,他真的弄來了一卡車香腸,一箱一箱地卸下來,堆放在院子裡,摞得比院牆還高。村子裡的人都說:沈剛,這下要發大財了!他叼著一根香腸,像叼著一根雪茄,得意洋洋地對看熱鬧的人說:那是,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的。只有從這裡路過的老蘭,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兄弟,別太得意了,提早去聯繫一下冷庫,否則,暖流一來,你就趴著哭吧。當時的天氣還是十分的寒冷,狗走在路上,都夾著尾巴。沈剛費勁地咬了一口凍得像冰棍一樣的香腸,滿不在乎地說:老蘭,你這個雞巴村長,怎麼不盼著村民發財呢?老子發了財,會給你進貢的。老蘭說:沈剛,不要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先別忙著得意,有你小子哭著求我的時候。鎮冷庫的主任,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沈剛說:謝謝,多謝,老子的香腸,即便是爛成狗屎,也不會去求你。老蘭笑眯眯地說:好,有志氣!我們蘭家,就是佩服有志氣的人,當年我們發達時,每到春節,就在大門外擺上兩個大瓮,一個瓮里放著白面,一個瓮里放著黃米,凡是家裡貧寒過不上年的人,都可以來盛米挖面。惟獨一個叫花子,就是羅通的爺爺,一個窮叫花子,站在我家大門口,提著我爺爺的名字罵:蘭榮啊蘭榮,老子寧願餓死,也不會動你家一粒米!我爺爺召集我的叔叔大伯們在一起,說:你們都聽到了嗎?外邊這個罵大街的人有種!別的人可以隨便得罪,但這個人不能得罪,你們見了他,要低下你們的頭,彎下你們的腰!沈剛打斷老蘭的話,說:行了,老蘭,別賣弄你祖上那點光榮了。老蘭說:對不起,無能的子孫,總是忘不了祖上的光榮----祝你發財。

    後來的事實不幸被老蘭言中,春節期間竟一反常態地颳起了暖洋洋的東南風,柳樹條子都發了綠。鎮上的冷庫爆滿,根本就沒有沈剛的位置。他將一箱箱的香腸搬到大街上,拿著一個電喇叭,哭咧咧地喊叫著:父老鄉親,兄弟爺們,幫幫忙吧,扛箱香腸回去吃吧,想給錢就給我幾個,不想給就算我孝敬你們了。但誰也不去扛那些已經變成了愁腸和臭腸的香腸。只有野狗不嫌臭,咬開箱子,叼著一串串的腸子,滿村亂跑,把村子的每個角落都變成了它們的聚餐場所,弄得我們這個本來就臭烘烘的屠宰村又添加了一股子奇怪的臭氣。那個年野狗過的,很是歡喜。從香腸發臭那天起,母親就拉著我去討債,但至今也沒有要回來……

    可能是父親再次出走這件事比跟沈剛要錢還要重要,所以母親僅僅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看到沈剛的自行車後貨架上,馱著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箱子。箱子油膩膩的,散發著令我饞涎欲滴的氣味。我一下子就嗅出了箱子裡的內容:紅燒豬頭肉,還有煮熟的下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火紅的豬頭肉和火紅的豬蹄爪的艷麗色彩,還有煮熟的豬大腸和豬小腸的曲折形象,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液。儘管在這個早晨我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但不僅沒有打消、甚至還強化了我對肉的渴望。天大地大,不如老蘭的嘴巴大;爹親娘親,不如肉親!肉啊肉,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世界上最讓我魂繞夢牽的東西,本來我今天可以放開肚皮吃你一次,但父親的二次出走,把這件美事粉碎了,起碼是延緩了,但願僅僅是延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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