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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7:04 作者: 莫言
這個女人眼睛很大,嘴角上生著一塊蝌蚪形狀的黑痣,痣上還彎曲著一根暗紅色的毛兒。我感到她的眼神古怪,有一種瘋瘋癲癲的神情。那件衣裳還提在手裡,但是她不時地將它提起來抖動幾下,發出啵啵的聲響。門外的雨不斷地斜she進來,她的身體往下流水,腳下泥濘一片。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赤著腳。兩隻大腳,起碼要穿四十碼的鞋子,與她的身材很不相配。腳背上粘著幾片樹葉,腳趾頭因為雨水的浸泡,已經發了白。我一邊說著話,一邊猜想著她的來歷。在這樣的天氣里,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個奶子很挺的女人,因為什麼出現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廟裡?而且是這樣一座供奉著五個性能力超人、被古代知識分子罵為 yín神 的小廟。儘管疑惑重重,但我的心中,產生了許多溫暖的感覺。我很想上前去,問候她,擁抱她,但大和尚就在眼前,而我又正在為了爭取到拜他為師的機會,在他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述我的經歷。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睛開始頻繁地斜向我,她的嘴巴由剛剛進門時的緊閉,變成了微張,露出了閃爍的牙齒。她的牙齒淺黃,不甚整齊,但看上去很結實。她的兩道眉毛很濃,幾乎連接在一起,眉毛和眼睛距離也很近。這樣的眉眼,使她的相貌格外生動,有幾分異國情調。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用手將粘在屁股上的褲子捏著提一下,但她一鬆手那褲子就照舊粘回去。我很為她難受,但我又沒有法子好想。如果我是這座小廟的主人,我會不去管那些清規戒律,讓她進入後堂,去換換衣裳。對了,讓她換上大和尚的袈裟,把自己的衣裳晾在大和尚的床頭上。但大和尚能答應嗎?她突然掀鼻皺眉,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女居士,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大和尚閉著眼睛說。女人深深地向大和尚鞠了一躬,然後對我嫣然一笑,提著衣裳,從我的面前,轉到馬通神塑像後邊去了。
初夏的早晨人們很疲倦,因為夜實在是太短了,似乎剛一閉眼天就亮了。我和父親逃到塵土飛揚的大街上,還聽到母親在院子裡大聲吼叫。那時候我們還住著從爺爺手裡繼承下來的那三間低矮破舊的糙屋,日子過得既亂七八糟又熱熱鬧鬧。那三間糙屋在村子裡新蓋起來的紅瓦房群落里寒酸透頂,就像一個小叫花子跪在一群披綢掛緞的地主老財面前乞討。院子的圍牆只有半人高,牆頭上生長著野糙,這樣的圍牆別說擋不住強盜,連懷孕的母狗都擋不住。郭六家的那條母狗就經常跳到我家院子裡叼我們的肉骨頭。我經常入迷地看著那條母狗輕捷地跳進跳出,它的黑色的奶頭擦著牆頭,落地後還晃晃蕩盪。父親走在大街上,我騎在父親的肩頭上,高高在上地看著母親在院子裡一邊怒罵一邊用菜刀剁著一堆育秧拔苗後的地瓜母本,這是她從火車站前垃圾堆上撿回來的。因為父親的好吃懶做,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像抽風一樣,富起來滿鍋肥肉,窮起來鍋底朝天。父親被母親罵急了就說:快了,快了,第二次 土改 就要開始了,到時候你就會感謝我了。你不用羨慕老蘭,老蘭的下場跟他那個地主老子一樣,被貧農團的人拉到橋頭上,父親伸出一根食指,宛如一根槍筒,指向母親的頭顱,嘴巴里發出一聲模擬的槍聲:嘭!母親驚懼地捂住腦袋,臉色刷白。但二次 土改 總是遲遲不來,害得母親不得不撿人家扔了的爛地瓜回來餵小豬。我家那兩隻小豬因為吃不飽,餓得吱吱亂叫,聽著就讓人心煩。父親曾經憤怒地說:叫叫,叫他媽的什麼叫?!再叫就煮了吃了你們這些雜種。母親攥著菜刀,目光炯炯地看著父親,說:你敢,這兩頭小豬是我養的,誰敢動它們一根毛兒我就跟誰拼個魚死網破!父親嘻嘻地笑著說:看把你嚇的那個樣子,這兩頭瘦豬,除了骨頭就是皮,白給我吃我也不吃!我仔細地打量過那兩頭小豬,它們身上可吃的肉實在是有限,但它們那四隻呼呼嗒嗒的大耳朵還能拌出兩盤子好菜,豬頭上最好吃的東西,我認為就是耳朵,那東西不肥不膩,裡邊全是白色的小脆骨,嚼起來咯咯嘣嘣,很有咬頭,如果用新鮮的頂花戴刺兒的小黃瓜加上蒜泥和香油一拌,味道就會更加美好。我說:爹爹,我們可以吃它們的耳朵!母親憤怒地瞪著我,說:看我先把你這個小雜種的耳朵割下來吃了!她提著菜刀真地沖了上來,嚇得我撲到父親懷裡躲藏。她擰住了我的耳朵就往外拖,父親扳住我的脖子往後拽,我被撕裂的危險和痛苦折磨得尖聲嚎叫,與村子裡的殺豬聲混合在一起,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到底還是父親勁大,把我從母親手裡掙了出來。他低頭察看了我的裂了紋的耳朵,抬起頭來說:你的心真狠!人家說虎毒不食親兒,我看你比虎還要毒!母親氣得面如黃蠟,嘴唇青紫,站在灶前渾身顫抖。我在父親的護衛之下,膽子壯了起來,便提著母親的名字大聲叫罵:楊玉珍,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個臭娘們手裡!母親被我罵愣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父親嘿嘿地乾笑幾聲,把我拎起來就往外跑,我們跑到院子裡,才聽到母親發出了尖厲的長嚎。小畜生,你把我氣死了哇……那兩頭小豬扭動著細長的尾巴,悶著頭在牆角上拱土,仿佛兩個試圖打洞越獄的囚徒。父親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低聲問我:你這小子,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我仰望著他嚴肅的黑臉,說:我是聽你說的呀!----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她叫楊玉珍?----你對野騾子姑姑說過,你說, 我這輩子就毀在楊玉珍這個臭娘們手裡! ----父親用他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壓低了嗓門對我說:小子,你給我閉嘴,爹待你不薄,你可別害我!----父親的手肥厚鬆軟,散發著一股辛辣的煙味兒。這樣的男人手在農村比較少見,原因就在於他半輩子遊手好閒,幾乎沒參加沉重的體力勞動。他鬆開手後,我粗重地喘息著,對他的曖昧態度很不滿意。這時,母親提著菜刀從屋子裡躥了出來。她好像故意把頭髮搓亂了似的,腦袋不像腦袋,像村子中央那棵大楊樹上的喜鵲窩。她大叫著:羅通,羅小通,你們這兩個混帳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活了,跟你們拼了,這日子反正是沒法子往下過了,咱們一起完蛋吧!----母親臉上可怕的表情向我們宣告:她滿腔怒火,決不是虛張聲勢,看樣子是豁出來要跟我們同歸於盡了。一女拼命,十男莫敵,這種情況下迎頭上去,基本上是送死,這時候最明智的莫過於逃跑。我父親生活浪蕩,但智商很高,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把將我抄起來夾在胳膊彎子裡,轉身就往牆跟跑去。他沒往大門前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儘管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但我母親還是恪守著她從娘家帶來的惡習,每天晚上都用一把大銅鎖把門鎖起來。如果說我們家還有什麼財物能換來一隻豬頭,也只有這把銅鎖了。我猜想被肉饞急了時,父親肯定沒少打這把銅鎖的主意,但母親愛護這把鎖就像愛護她的耳朵一樣,因為這鎖是我姥爺送給她的嫁妝,是個象徵性的禮物,其中包含著姥爺一大片良苦用心。父親如果夾著我跑到門口,即便破門而出,也勢必浪費很多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裡,母親的菜刀很可能讓我們腦袋開花。父親夾著我跑到牆邊,一個鷂子翻身便翻過了牆頭,將暴怒的母親和一大堆煩心事兒通通地拋在了腦後。我絲毫也不懷疑母親同樣具有翻越土牆的能力,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把我們轟出院子後就停止了追趕,站在牆邊蹦跳了一陣就回到了房門前,一邊剁著那些爛地瓜,一邊罵人。這是一種絕妙的發泄方法,既不產生不可收拾的流血性後果,當然也就不必承擔法律責任,但同時又體會到了刀砍斧剁心中仇敵的快感。當時我猜想她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我們的腦袋,現在回想起來,她更多的是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野騾子的腦袋。她心中真正的仇敵不是我也不是父親,而是那個野騾子。她認為是野騾子勾引了我的父親,這是否是個冤案我也說不清楚。在父親與野騾子的關係上,究竟誰占主動、是誰先向對方送去了秋波,只有他們倆能說清。
說到此處,有一種異樣的溫暖湧上了我的心頭,這個方才轉到馬通神後邊去的女子,跟我的野騾子姑姑是多麼相似啊。我一直感到她眼熟,但一直沒有往這裡想。因為野騾子姑姑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也許野騾子姑姑沒有死?或者她死後又復了生?或者她被別人借屍還了魂?我的心中一陣陣地迷糊,感到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漂浮起來。
第二卷
導讀:屠戶們進場之後,交易就開始了。他們圍著牛轉來轉去,一時好像拿不定主意該買哪頭;但只要有一個伸手抓住了某頭牛的韁繩,所有的屠戶就會在三秒鐘內抓住牛的韁繩。閃電般地,所有的牛就統統找到了買主。
我的父親是個聰明的人,他的智商絕對在老蘭之上,他沒學過物理但他知道陰電陽電,他沒學過生理但他知道精子卵子,他沒學過化學但他知道福馬林液能殺菌防腐固定蛋白質並由此猜想到老蘭往肉里注了福馬林液。他如果想發財肯定能成為村子裡的首富,對此我深信不疑。他是人中之龍,而人中之龍是不屑積攢家產的。人們見過松鼠、耗子之類的小野獸挖地洞儲存糧食,誰見過獸中之王老虎挖地洞儲存食物?老虎平時躺在山洞裡睡覺,只有餓了才出來獵食;我父親平時吃喝玩樂,只有餓了才出來賺錢。父親不會像老蘭他們那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地去賺流血的錢,父親也不會像村子裡那些莽漢子到火車站上去當裝卸工賺流汗的錢,父親用他的智慧賺錢。古代有個善於解牛的庖丁,如今有個善於估牛的我父。牛在庖丁眼裡只是骨頭與肉之類的堆積,牛在我父眼裡同樣是骨頭與肉之類的堆積。庖丁僅僅目光如刀,我父不但目光如刀而且還目光如秤。也就是說,把一頭活牛牽到我父面前,我父圍繞著那牛轉兩圈,頂多也不超過三圈,偶爾還象徵性地將手伸到牛的腋下抓兩把,然後就可以響亮地報出這頭牛的毛重與出肉率,其準確程度幾乎可以與當今英格蘭最大的肉牛屠宰公司里的電子肉牛估評儀相媲美,誤差不會超過一公斤。起初人們還以為我父親是信口開河,但經過幾次試驗之後,便不得不服氣。我父親的存在,使牛販子與屠宰戶之間的交易消除了盲目和僥倖,實現了基本公平。父親的權威地位確立之後,便有牛販子與屠宰戶討好他,希望能在估牛時占點便宜。但父親是有遠大目光的人,他決不會為了眼前的蠅頭小利敗壞自己的聲譽,因為敗壞了自己的聲譽就等於砸了自己的飯碗。牛販子提著菸酒送到我家,我父親把菸酒扔到街上,然後站在土牆上破口大罵。屠宰戶提著一隻豬頭送到我家,我父親將豬頭扔到大街上,然後站在土牆上破口大罵。牛販子和屠宰戶都說:羅通那人,是個二桿子,但公正無比。父親剛正不阿的二桿子形象確立之後,人們對他的信任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買賣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就把目光投到他的臉上,說:咱們別爭了,聽羅通的吧!----好吧,聽羅通的。老羅,你說吧!----我父親神氣活現地繞牛兩圈,不看賣方也不看買方,雙眼望著青天,報出毛重與出肉率後,一口喊出一個價格,便躲到一邊抽菸去了。買賣雙方伸出手,拍了一個響,好!成交!等交割完畢後,買賣雙方都會走到我父面前,各抽出一張十元的票子,答謝他的勞動。有必要說明的是,我父親進入牛市之前,也存在著一種老式的經紀人,他們多數都是些黑瘦的糟老頭子,有的腦後還翹著一條小辮子,他們發明了袖筒里摸價錢的方法,給這一行當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我父親的出現,消除了交易的模糊性,也消除了交易過程中的黑暗現象,那些賊眉鼠目的經紀人被我父親趕下了歷史舞台。這是牲畜交易史上的巨大進步,大一點也可以說成是一場革命。我父親的眼力不僅僅表現在估牛上,估豬估羊也同樣在行,這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木匠,不但能做桌子,同樣能做凳子,好木匠還能做棺材,我父親估駱駝也不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