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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7 作者: 莫言
……
我們不約而同地溜下樹冠,在枝杈縱橫中,在洪水漫漫中,尋找錢英豪司令,尋找郭金庫軍長,尋找趙金團長,尋找魏大寶營長,尋找村支委張思國……往昔的輝煌夢想也許早已生長在柳樹的年輪里柳樹的纖維里,我們撫摸著裂綻疤紋、生滿青苔的樹皮,齊齊地嘆一口氣,六隻憂傷的眼睛,碰在了一起。
英豪兄,趙金弟,想不到在樹上碰上了你們。趙金咱還見過一次面,那時候兄弟我還潦倒著呢。把武裝部的門捅成了篩子底,哈哈,比較痛快,還回家消滅了三個目標,老婆挺著大肚子跑到鄉里,揪住民政助理,說寧願拋頭顱灑熱血也不跟郭金庫這個強盜一起過了。民政助理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別記仇,肚子都這麼大了,還鬧什麼離婚?我給你們調解調解就好了。我老婆說你不同意就在你這裡殺身成仁。民政助理說,你真要離我可告訴你可別後悔。我老婆說頭可斷血可流不跟郭金庫離婚不罷休。民政助理說縣裡來文件了,說凡在自衛還擊戰中立過功的復員兵全部農轉非並安排工作,你跟他離了,他找個大閨女根本不發愁。我老婆一聽這話,說不離了不離了,我不過說兩句氣話罷了。
郭說我捉摸著世界上的事真是不破不立,要不是我回家消滅了三個目標,好運氣也不會來找我,晦氣鬼也怕敢於戰鬥的復員兵,對不對,夥計們?他滿臉得意之色,嘴巴笑成一條jú花。沒及我們應和,他滿臉的得意像被冷風吹落的蒼老花瓣,亂紛紛跌落在河水中,燦爛的彤雲密布在臉上,他痛苦而激動地說:那天,在你們村里,英豪,你的裝著一條木腿的老父親站在我的面前。
他說:郭金庫你還認識我不?
看著他那條木頭腿,那佝僂的腰,那滿臉的皺紋,我鼻子發酸,說:錢大爺,您老人家好……
你爹說:金庫,你到我家來一趟吧,有點事和你商量商量。
老人在我前邊一瘸一拐地走著,那條木腿發出嘎嘎吱吱的響聲。看著他腳上那雙破舊的解放鞋我就想起了你,夥計,我心裡非常難過。
家裡只有他自己了。他讓我坐下,要燒水給我喝。我忙說:大爺,您千萬別忙活,我郭金庫該死,幾年也沒過來看望您老人家,我對不起我的戰友錢英豪……錢英豪,好兄弟,你在牆上冷冷地看著我,水漬斑斑的牆上有你的照片有我的照片有趙金的照片有魏大寶的照片還有張思國的照片……我怎麼好意思讓他老人家為我燒水?我說大爺您千萬別忙活我不渴。他說真不渴?我說真不渴大爺您快坐下吧。他從炕席下摸出半包壓癟了的香菸遞給我,說上次你們的一個戰友來看我時扔下的----我記性不好忘了人家叫什麼名字了----一直沒捨得抽你抽吧。香菸變了味,我抽著,喉嚨發乾眼睛枯澀嘴裡發苦,我說大爺您有什麼事就儘管吩咐吧。
你家大爺說:
金庫,聽說你在鄉里當了幹部,大爺我心裡高興。有一件事,我本想去鄉里求你。正好今日碰了巧。金庫大侄子,你大爺我也是當過兵的,不信鬼神,說出來你別笑話。
你家大爺說: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英豪對我說:爹呀,我在這裡住不慣,這裡太濕,房子裡有很多白頸蛐蟮----他自小怕白頸蛐蟮----爹呀,你來把我的骨頭起回去吧,把我埋到河北邊的墳地里,埋在俺娘的墳旁邊……醒過來我渾身冷汗,一臉老淚。心裡想「人死如燈滅」,哪有什麼靈驗?便躺倒再睡,剛一閉眼,英豪又站在我面前,說:爹呀,我知道你年紀大了,腿又不靈便,來這兒起我的屍骨不容易,但孩子在這裡實在是住不下去了……一睜眼,又是一身冷汗。月亮把窗戶紙照得雪白,耗子在炕下啃木頭,一切都活靈活現的……嘆口氣,抽袋煙,再睡,英豪又眼汪汪地站在炕前,哀告我把他起回來……
你家大爺說:
金庫大侄子,你和英豪是老戰友,你又在南邊走過,路熟,大爺想拜託你把英豪的屍骨背回來,來回的路費我承擔。
我說:大爺,按理說你吩咐我的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推辭,可這樁事兒不好辦。您想想看,英豪埋在烈士陵園中,那裡有專人管理,哪能允許掘墓起骨?只怕墓沒掘開我就被人家當破壞分子抓起來了。再說,那裡埋著那麼多烈士,誰家的父母不想把孩子的屍骨起回老家?要是咱帶了頭,那不就亂了套了嗎?
你家大爺點著頭說:
大侄子,您說的對。大爺我是老糊塗了……這事兒就算了,你公事忙,忙去吧……
我說:大爺,英豪犧牲了,我就是您的兒子,今後有什麼事,只管到鄉里找我。
後來我聽說大爺一個人去了雲南。英豪,我郭金庫還算個人嗎?人家平度縣的李立剛,十年內為犧牲的戰友家寄去了兩千多元,自己節衣縮食,連塊手錶都沒有,這精神!哪像我,大爺拜託我這點事,我竟然藉口推辭了,其實我是怕花錢。
「金庫,你別說了,」我羞愧地說,「英豪犧牲十幾年了,我也沒給大伯寄過一分錢,我孬好還是個軍官哩。」
英豪道:「你們倆都神經了是不?寄錢就是好戰友,不寄錢就不是好戰友了嗎?不許再提這事。」
晚霞如血在河上流淌,一群群村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提著風雨燈,扛著鐵鍬,挾著糙袋子匯集到堤上來。一個挽著褲腳的鄉幹部在河堤上大聲說:
「鄉親們,千萬要提高警惕,縣防汛指揮部來了電話,說今夜還有八百個流量的洪水到達我們這兒。」
「金庫,別難過了,」錢英豪拍拍捶胸頓足的郭金庫,說,「你沒有錯,你要真去起我的屍骨那才錯了呢。我也沒託夢給我爹,完全是他老人家思念我過度所致。現在,他把我起回來,讓我脫離了集體,滋味難熬啊。」
「回來也好,守著家鄉的熱土,伴著父母,聽著河流的聲音,嗅著四時變化的氣息。」我說。
「什麼也代替不了戰鬥的集體,」錢英豪說,「現在我天天生活在對過去那火熱生活的回憶里……」
他心馳神往的表情洋溢在臉上,如詩如畫地另一世界的生活從他的嘴角流淌出來。他的嘴唇似乎不動,但他的話語卻源源不斷地貫徹到我們的心裡。
……每天夜晚,星月上來,那兩隻貓頭鷹鳴叫著,飛翔著,捕捉著田鼠飽餐著田鼠。戰友們從墳墓中鑽出來,齊集在墓前供少先隊員過隊日的空場上。值星參謀高喊著口令,調動著隊伍,先是黑壓壓站成一個方陣,然後一聲令下,一齊坐下,藍幽幽、方正正一個團隊。分不清誰是幹部誰是戰士。幾千隻眼睛在閃爍,成群的螢火蟲圍繞著我們吊在樹枝上的螢火蟲口袋飛舞,光明圍繞著光明更加光明。團長說:李參謀,起支歌子,雄壯點的,活躍活躍空氣。值星的李參謀原是軍文化處的,身材挺拔,嗓音嘹亮站起來像棵樹。唱起來像把號。他領唱:說打就打說干就干,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錢英豪的歌聲在樹冠上響起,他的嘴依然沒動一樣,但他的歌聲確鑿地在樹冠上在河上空迴響:瞄得准來投呀投的遠,上起了刺刀讓它心膽寒。我們的歌聲竟然也和著錢英豪的歌聲在河道上迴響:抓緊時間加油練,練好本領準備戰,不打倒反動派不是好漢,打出個樣兒給他看一看。政委站起來,說:
同志們,今天我們全團集會,為的是貫徹上級的指示。最近一個時期,圍繞著邊境開放,兩國人民重修舊好的問題,大家心中都有些鬱悶,還有一些不好的議論,什麼「我們的血白流了呀」,「我們成了沒有價值的犧牲品啦」,等等,同志們,這種思想十分危險,要不得啊。同志們,我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命令我們打到哪裡,我們就要衝到哪裡。世界形勢是不斷變化的,國家之間的關係也是在不斷變化的。當初我們與他們刀槍相見,為得就是今天的和平生活,人民之間是沒有仇恨的,戰爭與和平都是政治的需要和表現形勢。我們的犧牲是光榮的,過去是光榮的,現在依然是光榮的,將來也是光榮的,任何對我們的光榮犧牲的價值的懷疑,都是錯誤的,是十分嚴重的錯誤!
靜寂如山,壓迫著團隊,貓頭鷹的啼叫聲滲進了石頭。
感情容易衝動的華中光低聲抽泣起來,在他的感染下,許多人哭起來。哭泣聲漸大,發展成集團嚎哭。有的人哭聲悽厲,像捏著脖子故意發出的怪聲。團長大聲說:
這是幹什麼?娘娘們們的!軍人嘛,活著是鐵,死了是鋼。
團長說:李參謀,起歌子,鼓舞士氣。
李參謀擦著眼站起來,起唱: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士兵們因抽泣把歌唱跑了調,團長用高亢的嗓音把跑了調的歌子引向正路。唱完了歌,政委說:
同志們,我們從墓前的鮮花、從文學作品、甚至從戀愛中的男女的含情脈脈眼睛裡、甚至從在和平的邊境上安寧地吃糙的水牛的耳朵上、甚至可以從豐碩的水果和沉甸甸的稻穗上感覺到,人民沒有忘記我們。我們要像釘子一樣釘在這裡,藉以報答人民的恩情。春節就要到了,為克服思鄉情緒,各連隊要排練些生動活潑的文藝節目,讓歡聲笑語伴我們度過佳節。
當時我想:要是趙金在這兒就好了。
你這個夥計,怎麼盼著我死呢?我大聲說,但我也分明感到我的嘴唇僵著沒動,但話語卻貫徹到樹冠上二位戰友的耳朵中去了。
郭金庫說:這倒是一件新鮮事,死人還能開春節聯歡會。
開個春節聯歡會也值得你大驚小怪?這世界既是活人的也是死人的。死去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占有世界。我們在聯歡會上唱歌、跳舞、說相聲、演活報劇。我們出操、巡邏、設伏、捕俘,親人思念我們時,我們會停下手邊的工作,回報親人以思念。
如此說來,大爺把你起回來,你並不情願,郭金庫的話語貫徹著我們。
這怎麼說呢?我很矛盾,當時很矛盾現在依然很矛盾。遠離了父母也痛苦,遠離了集體也痛苦。我爹拖著一條木腿,千里迢迢去了南疆,一路受盡磨難,真也難為了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