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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7 作者: 莫言
    「下一個節目,滑稽小品:吃豆。表演者:錢英豪,趙金。」

    掌聲響起。牛麗芳閃進來。我還在發愣,錢英豪推我一把,說:

    「上台呀!」

    我們來到戰士劇團後,劇團的編導幫我們把節目加工提高了不少。在連里在團里的表演基本是即興的,扔多少豆沒數。有一次錢英豪投到我嘴裡的黃豆足有半公斤,我來不及細嚼----他的豆像機槍子彈般she到我嘴裡,為了不出疵漏,我只好囫圇吞豆。下了台肚子整夜發脹,崩崩崩大放響屁。業餘劇團的編導規定我只吃四十九顆豆,每七個豆為一個單位,每個單元有固定的形體動作,又清楚又簡潔。哪一個豆從什麼方向飛來我心中都有數,可保萬無一失。導演還給我們換了服裝,我扮成老農:頭扎白毛巾,上穿對襟褂,下穿扎腿褲,足登二道鼻布鞋。錢英豪扮成頑童:上穿紅坎肩,下穿綠褲子,赤著腳,頭上起一撮毛,紮成一根沖天小辮。整個一副馬戲團小丑打扮。那四十九顆豆裝在他臉前的小布袋裡,袋口用猴皮筋繫著,以防蹦跳時顛出來。戰士劇團的編導說我是錢英豪的爺爺錢英豪是我的孫子,我們倆表現吃豆的過程也就是祖孫嬉鬧的過程。

    那時思想剛剛解放,舞台基本上還是由工農兵形象占領著。我和錢英豪一上台,台下就響起了一陣古怪的笑聲。第一組七個豆是我坐在椅子上,仰起臉,張著嘴,錢英豪站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把豆子一粒粒投到我的嘴裡,顆顆香甜,粒粒命中。台下一片掌聲。第二組七個豆是我站著,錢英豪坐著,把豆投到我嘴裡,粒粒命中,顆顆香甜。台下掌聲一片。我們來了情緒,忘了拘謹,隨機應變,小花樣百出,突破了戰士劇團編導為我們編織的圈套。錢英豪這小子早就有陰謀,在那隻小口袋裡裝了起碼一百顆豆。最精彩的一顆豆是這樣吃法:我們倆背對著,距離五米半,我仰面朝天,他捏著一顆豆,從他的頭上高拋起來。我等待著那顆豆,我在仰望那顆豆,我在盼望那顆豆。舞台上熾亮的天燈刺得我眼睛難受。它來了,像個金色的小甲蟲。這顆豆扔得準確無比,憑感覺我知道它會掉在我嘴裡,根本不要我用嘴修正。一轉念間它就落在我的舌尖上了。台下的掌聲和笑聲十分熱烈,我脖子硬了,眼睛花了,肚子脹了,老孫子,饒了爺爺吧。錢英豪往大肥褲腰裡一伸手,又拽出一袋豆子來。足有一千粒!我可不管你了,孫子,爺爺我飛一樣躥到後台去了。錢英豪追下來。這是即興創造,後來據團長說這樣結束十分有趣。前台主任喜笑顏開跑過來,拉著我們往前台推,舞台下像燒豆一樣。我著急地說:

    「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主任說:

    「謝幕!謝幕!」

    我們哥倆謝了幕。回來後,我說錢英豪你安的什麼心腸?想撐死我?他說夥計你以為當我的爺爺你那麼容易?我說不容易不容易真他媽的不容易!我們倆正低聲爭吵著,牛麗芳報幕回來。沒看到我們時板著臉,一看到我們,臉板不住了,「噗哧」一聲她笑了。緊接著她用手掩住了嘴。這一笑意味著她喜歡我們了。我心花怒放。正想找句話兒說,他媽的錢英豪又搶了先。他從袋裡摸出一把豆,揚起胳膊,說:

    「老牛,張大嘴!」

    牛麗芳一愣,把手從嘴上拿下來。她不但沒有張大嘴反而緊緊地繃住了嘴,鬆弛了的臉蛋又板了起來。她再也不理我們,連看一眼也不。錢英豪這一個玩笑把我們通向她的友誼之路徹底堵死了……

    我把思緒從「吃豆」中拉回來時,看到他已在樹冠上鋪下了一塊粉紅色的塑料布。看起來他的樹冠里一定還儲藏著許許多多寶物,即便他從樹冠里提出一支壓滿子彈的衝鋒鎗我也不會再吃驚了。他把麵包、香腸、燒雞擺在塑料布上,擰開酒瓶子,伸手從樹冠里摸出兩個搪瓷缸子,咕嘟嘟倒酒,在我們周圍立刻就瀰漫了濃郁的酒香。

    他端起搪瓷缸子,舉到我面前,說:

    「為了咱哥倆的久別重逢----干!」

    搪瓷缸子相碰,發出清脆聲響。我們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幾大口,酒精立即滲入血液。他的臉上,有一層鐵鏽樣的屑片,輕輕地落下來。他感慨地說:

    「十幾年沒聞到茅台酒味了。」

    「這酒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送禮的人把它的身價哄抬上去啦。」

    「我知道,我們這邊也興起送禮風來了。」他撕了一條雞腿,先放到鼻子上嗅嗅,然後快速地吃起來。我驚異地發現他的吃相邪惡而醜陋。他把整條雞腿塞進嘴裡,嘴唇不動,牙齒咯咯唧唧一陣響,手裡就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骨頭了。他把骨頭隨手往河裡一拋,水面上翻起幾簇浪花,一條紅色的大魚像電一樣地閃現了一下它的身形,隨即便消失了。

    半缸子酒落了肚,他臉上的鐵屑剝落了幾層,顯出了青紫的底色。酒意上來,他的話明顯地多起來,身體也在樹冠上前仰後合。

    「兄弟,我知道你方才想什麼?」他狡猾地笑著說。他這種狡猾的笑容我十分熟悉,每逢他這樣笑,就說明他要捉弄人了。不過現在他是不大可能捉弄我了。

    「你說我在想什麼?」我說,「猜對了我敬你一杯酒!」

    他哈哈一笑,說:

    「我要猜不透你心裡那點小念頭,就枉做了十年鬼!你在想她----」

    「她是誰?」我故意裝糊塗。

    「大嘴巴牛麗芳呀!」

    「你算蒙對了吧!」

    「根本不是蒙,」他說,你腦子裡想什麼,我隔著你的顱骨就看到了。你的腦子裡有一塊屏幕,像個火柴盒那麼大,大嘴巴牛麗芳在那兒閃過來閃過去,你怎麼能騙得了我?」

    「噢呀,」我說,「你這不是具有特異功能嗎?」

    「在活人的世界裡算特異功能,在死人的世界裡就不算稀奇了。」他說。

    「好好好,」我把酒瓶里的酒統統倒到他的搪瓷缸里,說,「算我輸了,敬你一杯。」

    他端起缸子,一仰脖子灌了個罄盡。又一層鏽屑從他臉上噼噼叭叭地爆裂下來,這時他的臉變成了嫩綠色,那些個痤瘡顆顆鮮紅。鮮紅嫩綠,相映成趣,使他的臉像一幅鮮活可愛的圖畫。

    他說:「你知道牛麗芳的情況嗎?」

    我搖搖頭,說:「到了南邊後,我跟老部隊斷了聯繫。她大概有四十歲了吧?老太婆了。如果她發了福,她的嘴可能會顯得小一些,如果她瘦了,那嘴可就更大了。」

    他說:「反正咱都是過來的人了,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

    他倏然進了樹冠,轉眼又冒上來。他遞給我一個赭紅色塑料封面的相冊,說:

    「你先翻著看看吧!」

    我翻開相冊,逐頁看著那些因埋藏地下多年而變得霉跡斑斑的照片。第一頁鑲著新兵連時期的錢英豪,黃縣工農兵照相館的作品。錢的臉色灰白,鼻子上像抹了一塊石灰。接著翻出了我們五個同鄉戰友的合影,也是黃縣工農兵照相館的作品,五個人分兩排,前排坐著我與胖子張思國,後排站著郭金庫、錢英豪、魏大寶。左上角印著一行字:「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看著這張照片,我黯然神傷:錢英豪犧牲了。魏大寶復員後犯了傷害人命罪,判了十二年徒刑。張思國復員後在家下莊戶,聽說還沒說上個老婆,光棍著。「郭金庫運氣不錯,」他把話插進我的思緒里,「去年上邊來了文件,說凡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立過三等功以上的都可吃國庫糧並安排適當工作,郭金庫立過三等功,安排在鄉里專搞計劃生育。」繼續往下翻,翻出了錢英豪與他媳婦李翠香的結婚照,錢英豪戰前全副武裝的照片……最後出現了戰士劇團報幕員大嘴姑娘牛麗芳的半身放大照片。這是一張藝術照。照片用的布紋紙,周圍是鋸齒狀花邊,蓬萊縣工農兵照相館的作品。照片上的牛麗芳側著臉,睫毛翻卷,眼波流動,滿腮微笑,看不到完整的大嘴,只能看到一個嫵媚秀麗微微翹起的嘴角。往昔的「崢嶸歲月」稠密地在我的腦海中那塊火柴盒大小的屏幕上閃現出來,那張陳舊的淒涼大嘴使我憂傷而惆悵。我合上相冊,長嘆一聲,把牛麗芳送回了我們的「崢嶸歲月。」

    河水愈漲了,幾乎沒了波浪,水面遼闊,浩浩蕩蕩,那些鳥鷗們翩翩飛舞在我們眼前。太陽略微露了一下臉,滿河金光閃閃,河心那道激流處,竟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好像熾熱的鋼水在流淌。雨點在陽光下,亮得如同金星星。

    「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子?」我把自己從對牛麗芳的思念中解脫出來,故做輕鬆地問。

    他猶豫了一下,說:

    「算了,還是不告訴你吧,免得你聽了難受。」

    「瞎扯,我跟她無親無故,我難受什麼!」

    「正因為跟她無親無故你才難受呢。」

    「別賣關子了,老實交待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他狡猾地一笑,說,「無非是摟摟抱抱罷了。」

    「說說說,說詳細點!」

    「咱倆從戰士劇團回黃縣後,我因為食物中毒去守備區醫院住過院,你還記得吧?」

    「記得,你偷吃了食堂的螃蟹,上吐下瀉。」

    「剛好牛麗芳也在那兒住院,細菌性痢疾。我需要跑廁所,她也需要跑廁所。一見面我就說:『小牛!』----知道為什麼我不叫『老牛』叫『小牛』嗎?『小牛』好聽親熱還證明她很小很可愛,她一咧嘴,笑了,說:『吃豆的!』我說:『你怎麼啦?』她反問:『你怎麼啦?』我說:『吃豆吃撐了,拉肚子。』她噗哧一笑,說:『少吃點,不知道軍馬場飼料緊張嗎?』我說:『今後不吃了,省下黃豆餵小牛。』她說:『我才不吃那鬼東西哩!』我說:『你吃什麼?』她想了想,說:『我吃青糙!』我說:『對,你吃的是青糙,擠出的是奶!』她說:『你真討厭!』」

    「就這樣,一來二往,越混越熟。她就把照片送給我了。」他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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