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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7 作者: 莫言
「我知道他短時間內不會結束他的話,便說:『爹,咱家去吧?』爹說:『家去啦,二哥,您坐著。』胖老頭說:『寶珠大侄子,回家和你爹好好合計合計,舍不出孩子套不到狼,掛不上蛐蟮魚不會咬鉤,你會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力向來是一等一的……』爹起身去捉牛。牛在河堤的漫坡挑挑揀揀地吃糙,韁繩盤在角上,顯得格外自由。夕陽照著我的爹,使我的爹像個金人,使我爹的影子拖得很長。我托著我的女兒,心如蒼涼的荒原,眼睛越過河堤對面稀疏的樹木,看到那一片片白棉如雪的大地。螞蟻般的人們還在地里勞碌著,那其中有我的妻子。十幾小時沒吃一點奶水的女兒在我的手上睡著了。她睡得很不安寧,不時地抽搐著。我在清涼的空氣中,嗅到我女兒身上的腥臭味兒……」
「直到天黑透了,我老婆才回來。她扔下沉重的棉花包,冷冷地跟我打個招呼,顧不上吃飯,把孩子搶過去。孩子焦急地拱著她的胸脯,尋找吃的,終於找到了,我聽到她一邊吮吸一邊哼哼著。在黃昏的油燈下,我老婆閉著眼睛,坐在小板凳上,臉色蠟黃,一動不動,由著我女兒嘴吸、手抓、腳蹬……女兒在她懷裡睡著了。她睜開眼睛,把孩子放在跳蚤猖獗的炕頭下。娘說:『盼盼她娘,吃飯吧。』她應了一聲,在雞喝水的盆子裡洗了一秒鐘手,在黑色的毛巾上擦擦,搭毛巾時,驚動了伏在繩上休息的幾百隻蒼蠅,它們在微弱的油燈光芒中嗡嗡飛行,一刻鐘後復歸平靜。晚風從田野里吹來,帶著濃重的腐敗味道。豆大的火苗在燈芯上搖曳著,隨時都會熄滅的可憐樣子。娘又催:『吃飯吧。』小飯桌擺在娘的炕上,桌上有一個蒜臼子,一個醬碟子。爹蹲在炕頭上,一邊咳嗽一邊抽旱菸。娘說:『咳嗽就別抽了。』爹不吱聲,眼睛在煙鍋暗紅火焰的輝映下,一閃一閃地亮著。娘說:『盼盼的娘,你開鍋拾掇吧,我的腿痛得站不住了。』娘手把著炕沿,爬到炕上。妻子揭開鍋,端上一盆剩地瓜,從鍋底舀了兩碗餾鍋水……算了,我嗦這些幹什麼?一轉眼十天過去,該走了。爹哭娘也哭,她像生離死別。我的老婆沒有哭,抱著盼盼,像個木頭人一樣……我摸摸女兒的臉,說:『盼盼,頂多再有半年,爹就回來啦……』這時我老婆的淚水咕嘟冒了出來……誰知道,這一去……」
「別說了!」不是華中光喊叫,是我在喊叫,姜寶珠這一番哭訴,簡直是代我訴苦,「趙金兄弟,我的家庭你知底,跟姜寶珠一模一樣。」
「不,我要說,」姜寶珠拍拍門,對著房間裡早已停止嚎啕的華中光喊,「中光,你孬好還有一個哥哥在家,父母也健康,沒結婚無牽掛,你鬧什麼?」
華中光哇啦啦一聲大哭,撲出來,摟住姜寶珠,說:
「寶珠別說了,你的話不像剪刀像粉碎機,把我的心給研成了肉醬……」
我和羅二虎擠進他的墓穴。空間狹小,容不得多人,幾個幹部便傍在邊上往裡看。野糙和松樹的根從外邊扎進來,彎彎曲曲、絲絲縷縷,像章魚的腿,鯰魚的須,靈敏機智,要拔掉它們,要斬斷它們如同「白日」做夢。在這些樹根糙根中,華中光壘了一個大土墩子,一個小墩子。一紗布口袋螢火蟲從一根樹根上懸掛下來,碧綠的光芒照在一張攤開的報紙上。
華中光擠過來,說:
「各位連首長,其實我大白天嚎哭並不是想回家,你們家裡的情況都比我家裡的情況艱難得多,你們尚且能安心在這裡堅守,永遠不再回去,我有什麼理由回去?我的嚎哭是因為這張報紙。」
羅連長斜了一眼那張油污的破報,說:
「什麼破報紙,讓你這樣難過?」
「這報紙上刊載了一條消息,看著看著,我就控制不住了。」
「什麼消息?」羅連長問。
華中光將報紙遞到羅連長手裡,說:
「您自己看吧。」
我也把頭湊過去,看到殘缺不全的報紙上刊載了一條殘缺不全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說,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中越兩國即將恢復關係正常化。我不屑一顧地說:
「這樣一條消息,也值得你這樣哭嚎?」
「指導員,」華中光含著眼淚說,「我越想越感到死得冤枉。」
「你這個同志,思想很成問題嗎!」羅連長嚴肅地說,「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人跟人之間是這樣,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是這樣。矛盾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得打;打到一定的程度,必然就要停。不打也就沒有今天的和平。懂了沒有?」
「不懂。」華中光搖著頭說。
「不懂也沒關係,國家大事,用不著老百姓操心,更用不著死人操心。」羅連長說。
「可是……」華中光還想嗦,我截斷他的話頭,說:「你累不累啊?」
這時松林中有野雞啼叫,一陣灼熱的人聲和騾馬鳴叫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逼過來,我們都感到心神不定,好像要出什麼大災禍一樣。
「想不到死後也這麼麻煩」,我感嘆道,「過去聽老人們說,人死如燈滅,氣化春風肉做泥,可見是瞎說了。」
錢英豪道:「原先我也是這麼想,誰知死後才知道根本不那麼簡單,這就叫做:不死不知道,一死嚇一跳!」
他挪動了一下屁股,數千點水珠噼噼啪啪打在河面上,立刻在渾濁中消逝得無影無蹤。天的西南側那兒莫名其妙地開了一條fèng,閃出一道凌利如劍的金光來,照耀得滿河通紅。幾隻羽毛光滑的紅燕子緊貼著水面飛行著,還不時地用肚皮點水。在陽光下河水漲得更大了,石橋已經沒了蹤影,連那凸起的浪牆也不見了。洪水已把河堤上的許多叢紫穗槐淹沒了,柳樹下垂的枝條戳到水裡後,又輕輕地漂起來。河水的流勢也似乎不如方才湍急,靠近柳樹這兒,竟平靜猶如死水,只有偶爾出現的漩渦標明這不是死水,只有小股因前方有障礙而回流的水標明這不是死水。有東流的水,有西流的水,兩股水相持,這裡才有平靜,漩渦也因此而生。陽光下的水把濃烈的腥味散發出來,刺激著我的膀胱----我搞不清楚這味道為什麼會刺激膀胱----使我感到尿迫,我說:
「英豪,你等我一會兒,我下樹去方便方便。」
他怪聲怪氣笑了幾聲,又陰陽怪氣地說:「你的臭毛病就是多,撒泡尿還要下樹?」他騰地站起來,說:「我給你示範一下!」他將雙腳後跟併攏,腰板挺得筆直,面朝著太陽,解開了褲扣,說,「撒尿時要緊咬牙關,集中精力。撒尿就是撒尿,不能胡思亂想,就像打靶瞄準一樣,胡思亂想是打不中靶心的。」他問我,「知道為什麼要緊咬牙關嗎?看樣子你也不知道,緊咬牙關是為了你的牙齒健康,並且還有減肥作用。你明白了沒有?明白了就要照著做,明白了不照著做還不如不明白,好啦,看我的!」
他不再說話,身體保持著標準軍人姿態,柳梢起伏波動,俄頃,一道透明的水柱,she向河水。水柱的下端插進金色的水面,上端插進他的身體,宛若一道袖珍的彩虹。這彩虹把他與這條波浪翻滾的大河連繫在一起,好像大河是他尿出來的,好像他是大河結的一顆碩果。這道彩虹保持了足有半個小時。我恍惚覺得他已經死在那裡,水份流干,變成了一架套在舊式軍衣里的白骨。幸好,這種可怕的聯想剛剛在我的腦海里出現,彩虹突然消失。我看到他強硬地聳了一下肩頭,又用利索的動作整好褲子,然後以左腳後跟為軸,右腳尖為動力,轉體90°,正面對著我,威嚴地命令我:
「趙金,出列!」
冷卻了許久的軍人血液剎那間又在我體內燃燒起來,我忘了掉到河中的危險,緊繃起全身的肌肉,勇敢地向前跨出一步,柔軟的樹枝在我腳下,竟像生滿茸茸綠糙的厚重大地。
「面對太陽!」他命令我。
我以右腳跟為軸,左腳尖為動力,轉體30°,面對著從西南方向厚重雲隙中she下來的萬道光華,河水的喧鬧聲退得很遠很遠,我聽到我的心跳聲與他的心跳聲融為一體,戰友情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感動。他在我耳邊繼續發布著命令,我感到我是他胯下的一匹駿馬,雙耳如削竹,四蹄如金鐘。我渴望著他的命令。
「咬緊牙關!」
咬緊了牙關。
「收起小腹!」
收起了小腹。
「排除雜念!」
排除了雜念。
「屏住呼吸!」
屏住了呼吸。
「預備----放!」
那些在我體內躍躍欲試的液體奔涌而出,在我與河水之間也立即架起了一弧袖珍的彩虹,我感到那些液體在我體內快速地循環著,沖刷著每個管道、管壁上附著多年的積垢溶解在液體裡,並隨即排到體外。這種沖刷積垢的愉悅真是無法形諸語言。其實在這個過程中,我是身不由己的。肢體活動受限,思維卻極度自由,感覺極端敏銳。我看到那架彩虹在不斷地變換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陽光里包含的顏色都在這彩虹里表現出來。當它表現為赤色時,我精神亢奮,激情似火,招展的紅旗在我眼前飄揚,我嗅到強烈的硝煙味道,肌膚感到空氣灼熱,仿佛身處戰場。當它表現為橙色時,渾厚的、金羊毛般的音樂從河水中如煙似霧般升騰起來,音樂像一個溫暖宜人的襁褓,包裹住我的身體。音樂聲愈來愈強烈,它由橙變黃,河上團團簇簇升騰著音樂之火,狂熱而昂揚,遼闊又寬廣,河流汩汩漫漫,如同一望無際的沙漠。黃漸變為綠,氣候清涼宜人,彎彎曲曲的藤蔓在我眼前垂掛下來,上面對稱生長著巨大而肥碩的植物葉片,一群群五彩繽紛的甲蟲沿著藤蔓爬上去爬下來,好像各自都懷揣著十萬火急的命令需要傳遞。有時兩隻甲蟲碰了頭,各不相讓,十幾條腿胡亂攀扯一陣,必有一隻失足跌落。當我為它的跌落而驚呼時,它已綻開背上的甲殼,舒展翅膀,嗡嗡地飛行起來,然後,如一粒小石子,啪地一聲跌落在葉片上。那些輕紗般的絹翅,奇蹟般地收縮摺疊起來,背上甲殼合攏,天衣無fèng。我不由地由衷感嘆大自然造物的精巧完美,這時候你無法不相信在陽光後邊有一位萬能的上帝。你可以看到他金色的長鬍鬚和慈祥的面容。但這時綠變為青,青色的遠山緩緩地向我走來,它站在河的對面,把它高大巍峨的青色陰影投在遼闊的河面上,青了我的感覺,青了滿河的水。藍色降臨,萬物透明如水晶雕琢,成群的孔雀張開它們藍色的尾翎,像一把把迎風撐開的花傘。河水在一瞬間也變得藍汪汪的,漸深漸濃,終於藍到發黑,隱藏了水底無數的秘密。最後,紫色的感覺以它的華貴紗裙擦拭著我的眼睛,我感到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無限感激,無限留戀之情,紫色的液體從我體內排出,紫色的淚水充盈著我的眼眶。當我的感覺變成無色透明時,當河水恢復了渾黃、田野恢復了碧綠、遠山恢復了黛青時,我感到渾身輕鬆感到五臟六腑內空前的潔淨,這時一切的幻覺戛然而止,我聽到錢英豪在我耳畔發出的威嚴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