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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7 作者: 莫言
    「行了,我現在誰的債也不欠了。無債一身輕啊!」

    「你在那邊,怎麼還能搞到這樣新的錢?」我納悶地問。

    「是一個小女孩放在我的墓前的,」他感動地說,「仿佛她知道我生前欠著別人二十元似的。」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想聽他往下說,說說那個給他送錢的小女孩的事情,他卻轉了話頭,講起了陵園的事。

    「我在麻粟坡烈士陵園裡,住第七百八十號墓穴。我旁邊,七百八十一號墓穴里住著誰?你猜?你猜不到,唉,我跟連里的文書住隔壁,他是個文學愛好者,你知道,他經常寫點詩歌,散文,小說什麼的,經常往報社投稿。告訴你呵,不要以為我們死了就散漫自由了,一點也不。我們那兒有一千二百零七個墓穴,自然埋著一千二百零七個人。一進大門,就先到報名處點名,像我們當年入伍差不多。我們編成一個團,團長生前是個營長,死後提拔了。編成七個連,每連將近一百八十人。我被編在六連,團幹部處一個戴眼鏡的副處長找我談話,讓我擔任指導員。我說我不是黨員當什麼指導員?副處長從保密櫃裡找出我的檔案袋,翻著看了看,說:『你死後已被追認為正式黨員,沒有問題,干吧。六連新兵較多,且多是山東、四川兵,山東棒子,四川棰子,湊在一起就打架,要嚴加管教。』我問:『誰跟我搭檔?』幹部處副處長說:『初步決定讓羅二虎同志擔任連長,聽說他擔任過你們那個班的班長?』我一聽就火了,兄弟,你說我怎麼能跟這個笨蛋搭夥計?他就知道拿著尺子量被子,『寬了一厘米!窄了一厘米!重疊重疊!』一上戰場動了真格的就腿肚子轉筋腦袋發懵,投彈忘了拉弦、摟火忘了開保險,攻無名高地時,不是他翹著駝鳥屁股暴露了目標,招來了那兩梭子,他自己死不了我也死不了。說起來我是死在敵人手裡,實際上……嗨!趙金老弟,你說我多麼冤枉,上了戰場,一槍未發,一彈沒投,糊裡糊塗報了銷,烈士牌是給我爹掙到了,可我死得窩囊啊……」

    我看到他的臉上招展著悲憤交輝的大纛,兩顆潔白的淚珠像膠水一樣凝在他的腮上,遲遲不流下去。河水又洶湧著漲了,對岸我們的村子籠罩在團團沉重的雲霧裡,村子外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青一塊綠一塊著秋夏的莊稼,那裡蛙聲響亮,那裡刷刷刷響著雨點打擊植物葉片的聲音,如爛銀般游移著的是泛濫的雨水。我為他難過,為他遺憾,十幾年前的戰鬥仿佛就在眼前----

    我嘆息一聲,說:

    「英豪,你本來應該成為一個大英雄,可惜運氣不好。」

    「活著時不明白,死了才明白,當英雄也要靠運氣。」他哀怨地說。

    「其實你也算是英雄了。」

    「別安慰我了。」他沮喪地說,「連敵人的影子還沒看著就死了,我算哪家子英雄。」

    「都怨羅二虎這小子沉不住氣,翹起屁股,暴露了目標,自己死了不算,拐帶著你也死了。」我憤憤地說。

    「所以我特別恨這個小子!」他咬著牙說,「幹部處長一提到他和我搭檔我就拍了桌子,我說你們另安排別人干吧我不幹了。幹部處長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說處長您不清楚我跟這孫子是冤家對頭。處長說什麼冤家對頭?都是階級兄弟嗎!我說這小子把我害慘了,要不是他我現在正在英模報告團里巡迴演講呢,要不是他現在我的身邊正圍著許多獻花的姑娘呢。處長笑著說你這個同志喲,不要這麼狹隘嘛。在漫長的革命戰爭中,我們犧牲的人可以說是成千上萬個成千上萬,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轟轟烈烈的有幾個?大多數人像你我一樣死得默默無聞,他們中有的凍死有的餓死有的在河裡淹死有的被狗咬死有的病死,張思德是在炭窯里砸死的……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就說我吧,是過河時歪在水裡嗆死的,我覺得也很光榮。同志,孬好咱還在墓碑上留下了個名字,有成千上萬的革命先烈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你能說他們不是英雄是狗熊嗎?」

    「幹部處長一席話說得我無言以對,我說處長你說得很對,可我一想到要跟他搭檔帶一個連隊,就覺得心裡彆扭,這個龜孫子只講漂亮話不干實際事,我怕跟他尿不到一個壺裡影響工作。處長拍著我的肩膀說,看同志要全面,要辯證,要多看別人的優點少看別人的缺點,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只要有誠意,就能取得一致,解決矛盾。回頭我找羅二虎同志談談,相信你們能帶出一個模範連!」

    「我給處長敬了個禮,說好吧處長我聽您的。處長說不是聽我的是聽組織的。」

    「你們那邊跟這邊完全一樣嘛,」我插話,「死活都一樣嘛。」

    「基本上一樣,當然有一些特殊性。」

    「你能不能把這些特殊性給我講講,讓我有點精神準備。」

    「算了算了,你遲早會知道的,我還是給你講講我們在那邊辦的刊物吧。」

    「死人還能辦刊物?」我驚訝地問。

    他冷冷地說:

    「我請求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也不要用這樣的口氣問我。」

    「對不起,」我慚愧地說,「我太激動了。」

    他從懷裡摸出了一本油印的雜誌,可能是年代久遠或者是受了cháo濕的緣故,封面上的圖案已經模糊不清,但那「英雄魂」三個大字卻還清晰可辨。他鄭重地揭開封面,用枯黃的手指深情地撫摸著,鏽蝕斑駁的臉上洋溢著感激之情。

    「我跟你說過我們連里那個文書吧?你要搞清楚,我說的『我們』是我們,『我們連』是我們到那邊後整編的新連,是陰兵連不是新兵連,是我任指導員羅二虎任連長的連不是你當副班長羅二虎當班長的那個連。我說過我們連的文書愛好文學,經常寫點詩歌散文什麼的。我當指導員很開通,鼓勵他寫作,每夜多給他一袋螢火蟲。我們連那個文書名叫華中光,他自己嫌這個名字不響亮起了個筆名叫『死魂靈』,聽說俄國一個作家寫過一本書叫《死魂靈》?他是假的死魂靈,我們是真的死魂靈。死魂靈寫詩,我念首你聽?題目叫《無題》。」

    他翻開「英雄魂」,慷慨激昂地朗誦起來:

    我是一個死魂靈

    但我有火熱的感情

    我依然是一個兵

    每晚起床號吹響我們出操

    喊口號

    稍息

    立正

    再稍息

    再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跑步走

    一二三四

    齊步走

    唱歌

    我是一個兵

    來自老百姓

    嚓嚓嚓

    立正

    現在講評

    今天出操

    優點有三點

    一是步伐整齊

    二是軍容嚴整

    三是步伐整齊軍容嚴整

    不足也有三點

    一是步伐不太整齊

    二是軍容不太嚴整

    三是步伐不太整齊軍容不太嚴整

    今後要把優點發揚光大把缺點克服糾正

    現在解散洗臉刷牙吃飯吃罷飯捕捉螢火蟲

    「你覺得這首詩怎麼樣?」他問我。

    我擦擦臉上的雨水,說:

    「夥計,這詩水平有限不過挺順口的。」

    「他自己也知道這首水平不高,他還有許多首思想水平很高的,你想不想聽?」

    「當然想聽,」我說,「這可是來自天堂的聲音。」

    「哪裡是什麼天堂!」

    「那就是地獄。」

    「也不是地獄。」

    「那是什麼地方?」

    「基本上像個幼兒園,」他說,「也有點像個新兵連,記得嗎?就是我們在丁家大院那個新兵連。」

    往事歷歷湧上了我的心頭。他看到我的情緒悲涼了起來,就說,好吧,我給你朗誦一首死魂靈華中光的詩:

    啊呀呀好痛啊我的娘我的親娘

    你兒子的身體已經像篩子一樣前後透亮

    穿透了我的子彈又把我依靠著的那棵大樹

    打成了重傷

    樹的呻吟聲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迴響

    樹說我是無辜的啊你們為什麼要打爛我的胸膛

    這些灼熱的鉛彈將使我的血管再也不能通暢

    再見了再見了我的親娘

    其實並不是您把我送上戰場

    那些歌那些詩都是想像都是撒謊

    穿透了我的子彈更把我的親娘的胸膛

    打成了重傷

    親娘的呻吟聲比黃河還渾比長江還長

    親娘說應該讓我去把子彈攔擋

    白髮人送黑髮人血淚汪汪

    啊呀呀我的親娘啊我的親娘

    啊呀呀親娘啊呀呀我的親娘

    ……

    我抬手擋住了他的嘴,說:

    「行了,夥計,別念了。」

    他將刊物和詩稿掖進懷裡,說:

    「要不我給你背一首輕鬆點的?一首關於螢火蟲的。」

    「算了,」我說,「談點別的吧,夥計,你們捕捉螢火蟲幹什麼?」

    「捕捉光明啊!」他說,「你們的夜晚是我們的工作時間,你們的白天是我們的休息時間。你難道沒聽人說,『螢火蟲是鬼的燈籠』。」

    「怪不得螢火蟲總是在墳墓間飛。」我恍然大悟地說,「如果活人們把大批的螢火蟲趕到陵園裡去,你們一定高興。」

    「那我要代表戰友們感謝你們!」他蹦起來,立正站在樹冠上,挺胸收腹,向我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我的心被一種東西衝擊著,感到熱血沸騰,也猛地蹦起來,回敬他一個軍禮。我們倆站在樹上,如同兩隻鳥。

    僵持了一會兒,他嘻嘻笑起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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