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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2 作者: 莫言
黑孩……去,給老子拔幾個蘿蔔來…… 酒精燒著小鐵匠的胃,他感到口中要噴火。
黑孩象木棍一樣立在風箱邊上,看著小鐵匠。
你,等著老子揍你嗎?去……
黑孩走進月光地,繞著月光下無限神秘的黃麻地,穿過花花綠綠的地瓜地,到了晃動著沙漠蜃影的蘿蔔地。等他提著一個蘿蔔走回橋洞時,小鐵匠已經歪在糙鋪上呼呼地睡了。黑孩把蘿蔔放在鐵砧子上,手顫抖著撥亮爐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藍一黃升騰到空中的火苗,他變換著角度,瞅那個放在鐵砧子上的蘿蔔,蘿蔔象蒙著一層暗紅色的破布,難看極了,孩子沮喪地垂下頭。
這天夜裡,黑孩沒有睡好。他躺在一個橋洞裡,翻來覆去地打著滾。劉副主任不在,民工們全都跑回家去睡覺。橋洞裡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麥秸糙。月光斜斜地照進橋洞,橋洞裡一片清冷光輝,河水聲,黃麻聲,小鐵匠在最西邊橋洞裡發出的鼾聲。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一齊鑽進了他的耳朵。石頭上的麥糙閃閃爍爍,直扎著他的眼睛。他把所有的麥秸糙都收攏起來,堆成一個小糙嶺,然後鑽進去,風還是能從糙fèng里鑽進來,他使勁蜷縮著,不敢動了。他想讓自己睡覺,可總是睡不著。他總是想著那個蘿蔔,那是個什麼樣的蘿蔔呀。金色的,透明。他一會兒好象站在河水中,一會兒又站在蘿蔔地里,他到處找呀,到處找……
第二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月亮還沒完全失去光彩,成群的黑老鴰驚惶失措地叫著從工地上空掠過,滯洪閘上留下了它們脫落的骯髒羽毛。東邊的地平線上,立著十幾條大樹一樣的灰雲,枝杈上掛滿了破爛的布條。黑孩從橋洞裡一鑽出來就感到渾身發冷,象他前些日子打擺子時寒顫上來一樣滋味。劉副主任昨天回來了,檢查了工地上的情況,他非常生氣,大罵了所有的民工。所以今天人們來得都很早,幹活也賣力,工地上的錘聲象池塘里的蛙鳴連成一片。今天要修的鋼鑽很多,小鐵匠的工作態度也非常認真,活兒幹得又麻利又漂亮。來換鋼鑽的石匠們不斷地誇獎他,說他的淬火功夫甚至超過了老鐵匠,淬出的鋼鑽又快又韌,下下都咬石頭。
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小石匠送來兩支鋼鑽待修。這是兩支新鑽,每支要值四五塊錢。小鐵匠瞥瞥神采煥發的小石匠,獨眼裡she出一道冷光。小石匠沒覺察到小鐵匠的表情,幸福的眼睛裡看到的全是幸福。黑孩兒感到心裡害怕:他看出小鐵匠要作弄小石匠了。小鐵匠把那兩支鋼鑽燒得象銀子一樣白,糙糙地在砧子上打出尖兒,然後一下子浸到水裡去……
小石匠提著鋼鑽走了,小鐵匠嘴上滑過一個得意的笑容,他對著黑孩(目夾)(目夾)眼,說, 孫子,他媽的也配使老子淬出的鑽子?兒子,你說他配嗎? 黑孩縮在角落裡,使勁打著哆嗦。一會兒,小石匠回到鐵匠爐邊,他把兩支鑽子扔到小鐵匠跟前,罵道: 獨眼龍,你這是淬得什麼火?
孫子,叫喚什麼? 小鐵匠說。
睜開你那隻獨眼看看!
這是你的鑽子不好。
放屁,你這是成心作弄老子。
作弄你又怎麼著?爺們看著你就長氣!
你、你, 小石匠氣得臉色煞白,說, 有種你出來!
老子怕你不成! 小鐵匠撕下腰間扎著的油布,光著背,象只棕熊一樣踱過去。
小石匠站在閘前的沙地上,把夾克衫和紅運動衣脫下來,只穿一件小背心。他身材高大,面孔象個書生,身體壯得象棵樹。小鐵匠腳上還扎著那兩塊防燙的油布,腳掌踩得地上尖利的石片歘歘地響,他的臂長腿短,上身的肌肉非常發達。
文打還是武打? 小鐵匠不屑一顧地說。
隨你的便。 小石匠也不屑一顧地說。
你最好回家讓你爹立個字據,打死了別讓我賠兒子。
你最好回家先釘口棺材。
罵著陣,兩個人靠在了一起。黑孩遠遠地蹲著,一直沒停地打著哆嗦。他看到,小鐵匠和小石匠最初的交鋒很象開玩笑。小石匠卷著舌頭啐了小鐵匠一臉唾沫,小鐵匠揚起長臂,把拳頭捅過去,小石匠一退,這一拳打空了。又啐。又一拳。又退。閃空。但小石匠的第三口唾沫沒迸出唇,肩頭上就被小鐵匠猛捅了一拳,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
人們驚叫著圍攏上來,高喊著: 別打了,別打了。 但沒有人上前拉架。後來,連喊聲也沒有了,大家都睜大眼,屏住氣,看著這兩個身段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比試力氣。jú子姑娘臉色灰白,使勁地抓住她身邊一個姑娘的肩頭。當他的情人吃了小鐵匠的鐵拳時,她就低聲呻喚著,眼睛象一朵盛開的墨jú。
決鬥還難分高低,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小石匠個頭高,拳頭打得漂亮瀟灑,但顯然有點飄,有點花梢,力量不很足,小鐵匠動作稍慢一點,但出拳兇狠紮實,被他懵上一拳,小石匠就要轉一個圈。後來,小鐵匠頭上挨了一拳,有點暈頭轉向,小石匠趁機上前,雨點般的拳頭打得小鐵匠的身體嘭嘭地響。小鐵匠一貓腰,鑽進了小石匠腋下,兩隻長臂象兩條鰻魚一樣纏住了小石匠的腰,小石匠急忙夾住小鐵匠的頭,兩個人前進,後退,後退,又前進,小石匠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在沙地上。
人群里爆發了一陣歡呼。
小鐵匠站起來,吐吐口中的血沫子,歪著頭,象只鬥勝的公雞。
小石匠爬起來,向著小鐵匠撲過去。一白一黑兩個身體又扭在一起。這次小石匠把身體伏得很低,保護著自己的下三路不讓小鐵匠得手,四隻胳膊緊緊地糾纏著,有時候,小石匠把小鐵匠撩起來,轉著圈掄動,但並不能把小鐵匠摔出去。小石匠氣喘吁吁,滿身都是汗水,小鐵匠卻連一個汗珠都沒掉。小石匠體力不支,步伐錯亂,眼前出現重影,稍一懈怠,手臂便被撥開,小鐵匠抱住他的腰,箍得他出氣不勻,他再次仰天倒地。
第三個回合小石匠敗得更慘,小鐵匠一個癩狗鑽襠把他扛起來,摔出去足有兩米遠。
jú子姑娘哭著撲上去,扶起了小石匠。在jú子姑娘的哭聲中,小鐵匠臉上的喜色頓時消逝,換上了滿面淒涼。他呆呆地站著。小石匠爬起來,撥開jú子的手,抓起一把沙土,對準小鐵匠的臉打上去。沙土迷住了小鐵匠的獨眼,他象野獸一樣嗥叫著,使勁搓著眼睛。小石匠趁機撲上去,卡著小鐵匠的脖子把他按倒,拳頭象擂鼓一樣對著小鐵匠的腦袋亂打……
這時候,從人們的腿fèng里,鑽出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這是黑孩。他象只大鳥一樣飛到小石匠背後,用他那兩隻雞爪一樣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幫子使勁往後扳,小石匠齜著牙,咧著嘴, 噢噢 地叫著,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
小鐵匠掙扎著坐起來,兩隻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兒,向著四周拋撒。 畜牲!狗! 罵聲和著石頭片兒,象冰雹一樣橫掃著周圍的人群,人們慌亂地躲閃著。jú子姑娘突然慘叫了一聲。小鐵匠的手象死了一樣停住了。他的獨眼裡的沙土已被淚水沖積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朦朧地看到jú子姑娘的右眼裡插著一塊白色的石片,好象眼裡長出一朵銀耳。他怪叫一聲,捂著眼睛,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
黑孩聽到姑娘的慘叫,便鬆開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把小石匠的腮幫子抓出兩排染著煤灰的血印。趁著人們慌亂的時候,他悄悄地跑回橋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齒 的的 地打著戰,偷眼望著工地上亂紛紛的人群。
第二天,滯洪閘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jú子姑娘的影子,整個工地籠罩著沉悶壓抑的氣氛。太陽象抽瘋般顫抖著,一股股蕭殺的秋風把黃麻吹得象大海一樣波浪起伏,一群群麻雀驚恐不安地在黃麻梢頭噪叫聲。風穿過橋洞,揚起塵土,把半邊天都染黃了。一直到九點多鐘,風才停住,太陽也慢慢恢復正常。
剛娶完兒媳婦回來的劉太陽副主任碰上了這些事,心裡窩著一腔火,他站在鐵匠爐前,把小鐵匠罵得狗血淋頭,並揚言要摳出他那隻獨眼給jú子姑娘補眼。小鐵匠一聲不吭,黑臉上的刺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紅,他大口喘著氣,大口喝著酒。
石匠們不知被什麼力量催動著,玩兒命地幹活,鋼鑽子磨禿了一大批,堆在紅爐旁等著修理。小鐵匠象大蝦一樣蜷曲在糙鋪上,咕咕地灌著酒,橋洞裡酒氣撲鼻。
劉副主任發火了,用腳踹著小鐵匠罵: 你害怕了?裝孫子了?躺著裝死就沒事了?滾起來修鑽子,這樣也許能將功補過。
小鐵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拋起來,酒瓶在橋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摻著燒酒落了劉副主任一頭。小鐵匠跳起來,一路歪斜跑出去,喊著: 老子怕什麼,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他爬上滯洪閘,繼續高叫著: 我誰都不怕! 他的腿碰到了石欄杆,身子歪歪扭扭,橋下有人喊: 小鐵匠,當心掉下橋。 掉下橋?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著攀上石欄杆,一鬆手,抖抖擻擻地站在石欄杆上。橋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鐵匠雙臂奓煞開,一上一下起伏著,象兩隻羽毛豐滿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欄杆上走起來,身體晃來晃去。他慢走變成快走,快走變成小跑,橋下的人捂住眼睛,又鬆手露出眼睛。
小鐵匠一起一伏晃晃悠悠地在石欄杆上跑著,欄杆下烏藍的水裡映出他變了形的身影。他從西頭跑到東頭,又從東頭跑回來,一邊跑一邊唱起來: 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格里嚨格里格嚨,里格壠,里格壠,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打彈弓……
幾個大膽的石匠跑上閘去,把小鐵匠拖了下來。他拼命掙扎著,罵著: 別他媽的管我,老子是雜技英豪,那些大妞在電影上走繩子,老子在閘上走欄杆,你們說,誰他媽的厲害…… 幾個人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把他弄回橋洞裡。他象塊泥巴一樣癱在鋪上,嘴裡吐著白沫,手撕著喉嚨,哭叫著: 親娘喲,難受死了,黑孩,好徒弟,救救師傅吧,去拔個蘿蔔來……
人們突然發現,黑孩穿上了一件包住屁股的大褂子,褂子是用嶄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fèng的。這種布非常結實,五年也穿不破。那條大褲頭子在褂子下邊露出很短的一截,好象褂子的一個花邊。黑孩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由於鞋子太大,只好緊緊地系住鞋帶,球鞋變得象兩條醜陋的胖頭鯰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