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6 13:16:42 作者: 莫言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嗎?瞧,在水邊蹲著。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著一支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幹什麼? 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糙,說, 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裡還剩下些地瓜,讓獨眼龍給你烤烤。

    老師傅走了。 姑娘沉重地說。

    走了。

    怎麼辦?讓他跟著獨眼?要是獨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說,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

    兩個人架著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裡有什麼好看的? 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 劉太陽衝著黑孩說。他又問小鐵匠: 怎麼樣你?把老頭擠兌走了,活兒可不准給我誤了。淬不出鑽子來我剜了你的獨眼。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說: 請看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貼上,要不我不干。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乾兒。 小鐵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象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糙,有時,他把一大鏟煤塞到爐里,使橋洞裡黑煙滾;有時,他又把鋼鑽倒頭兒插進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 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 小鐵匠惱怒地罵著。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fèng里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里試試水溫,手臂上被鋼鑽燙傷的地方纏著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裡散出來。黑孩的眼裡蒙著一層淡淡的雲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鐘以後,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裡,一道光線照著西壁,折she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鑽淬好,親自拿著送給石匠師傅去鑑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光。略微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棱的狗蛋子糙好奇地望著他,開著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著咖啡色頭顱的香附糙貪婪地嗅著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著水糙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著,肺葉象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摻著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下不轉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著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後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捲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塗,往他眼裡鑽,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著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裡,褲頭全濕了,一半貼著大腿,一半在屁股後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捲起來,撫摸著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著。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著,摸索著,尋找著。

    黑孩!黑孩!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著。

    黑孩,想死嗎?

    他聽到小鐵匠到了水邊,連頭也不回,小鐵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來呀! 小鐵匠挖起一塊泥巴,對準黑孩投過去,泥巴擦著他的頭髮梢子落到河水裡,河面上盪開橢圓形的波紋。又一坨泥巴扔過來,正打著他的背,他往前撲了一下,嘴唇沾到了河水。他轉回身, 唿唿隆隆 地躺著水往河邊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兒,站在小鐵匠面前。水珠兒從皮膚上往下滾動,一串一串的, 嘟嚕嚕 地響。大褲頭子貼在身上,小雞子象蠶蛹一樣硬梆梆地翹著。小鐵匠舉起那隻熊掌一樣的大巴掌剛要扇下去,忽然覺得心臟讓貓爪子給剮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臉。

    快去拉火。師傅我淬出的鋼鑽,不比老傢伙差。 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頸。

    鐵匠爐上暫時沒有活兒,小鐵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爐邊烤著。黃麻地里的風又輕輕地吹進來了。陽光很正地she進橋洞。小鐵匠用鐵鉗翻動著烤出焦油的地瓜,嘴裡得意地哼著: 從北京到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黑孩,你見過褲襠里拉電燈嗎?你乾娘褲襠里拉電燈哩…… 小鐵匠忽然記起似地對黑孩說: 快點,拔兩個蘿蔔去,拔回來賞你兩個地瓜。 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鐵匠從他肋條fèng里看到他那顆小心兒使勁地跳了兩下,正想說什麼沒及開口,孩子就象家兔一樣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時,聽到jú子姑娘遠遠地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陽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頭鑽出黃麻地。黃麻是散種的,不成壠也不成行,種子多的地方黃麻杆兒細如手指,鉛筆;種子少的地方,麻杆如鐮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樣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時,如同望著微波蕩漾的湖水。他用雙手分撥著粗粗細細的麻杆往前走,麻杆上的硬刺兒扎著他的皮膚,成熟的麻葉紛紛落地。他很快就鑽到了和蘿蔔地平行著的地方,拐了一個直角往西走。接近蘿蔔地時,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滿地墨綠色的蘿蔔纓子。蘿蔔纓子的間隙里,陽光照著一片通紅的蘿蔔頭兒。他剛要鑽出黃麻地,又悄悄地縮回來。一個老頭正在蘿蔔壠里爬行著,一邊爬一邊從口袋裡往外掏著麥粒,一穴一穴地點種在蘿蔔壠溝中間。驕傲的秋陽曬著他的背,他穿著一件白布褂兒,脊溝溻濕了,微風揚起灰塵,使汗溻的地方發了黃。黑孩又膝行著退了幾米遠、趴在地上,雙手支起下巴,透過麻杆的間隙,望著那些蘿蔔。蘿蔔田裡有無數的紅眼睛望著他,那些蘿蔔纓子也在一瞬間變成了烏黑的頭髮,象飛鳥的尾羽一樣聳動不止……

    一個紅臉膛漢子從地瓜地里大步走過來,站在老頭背後,猛不丁地說: 哎,老生,你說昨天夜裡遭了賊?

    老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垂著手回答: 遭了,偷了六個蘿蔔,纓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

    怕是讓修閘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點小心,中飯晚點回去吃。

    我聽著啦,隊長。 老頭兒說。

    黑孩和老頭一起,目送著紅臉漢子走上大堤。老頭坐在蘿蔔地里,面對著孩子。黑孩又惶亂地往後退出一節,這時,密密麻麻的黃麻把他的視線遮住了。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對著黃麻地喊著。他們背對著正晌的太陽,陽光照著散工的人群。

    我看到他鑽到黃麻地里,我還以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 姑娘說。

    獨眼龍難道又欺負他了? 小石匠說。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聲二重喊貼著黃麻梢頭象燕子一樣滑翔,正在黃麻梢頭捕食灰色小蛾的家燕被驚嚇得高飛,好一會兒才落下來。小鐵匠站在橋洞前邊,獨眼望著這並膀站著的男女,感到肚子越脹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來找黑孩,那語氣那神態就象找他們的孩子。 等著吧,丫頭養的你們! 他恨恨地低語著。

    黑孩!黑孩! 姑娘說, 他怕是鑽到黃麻地里睡著了。

    去看看嗎? 小石匠乞求地著著姑娘。

    去嗎?去吧。

    兩個人拉著手下了堤,鑽到黃麻地里。小鐵匠尾追著衝上河堤,他看到黃麻葉子象波浪一樣翻滾著,黃麻杆子 唰拉拉 地響著,一男一女的聲音在喊叫黑孩,聲音象從水裡傳上來的一樣……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仰面朝天躺起來。他的身下是乾燥的沙土,沙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黃麻落葉。他後腦勺枕著雙手,肚子很癟的凹陷著,一個帶著紅點的黃葉飄飄地落下來,蓋住了他滿是煤灰的肚臍。他望著上方,看到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黃麻葉fèng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象成群的金麻雀在飛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時又象一簇簇的葫蘆蛾,蛾翅上的斑點象小鐵匠眼中那個棕色的蘿蔔花一樣愉快地跳動。

    黑孩!

    黑孩!

    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幻中喚醒,他坐起來,用手臂搖了一下身邊那棵粗大的黃麻。

    這孩子,睡著了嗎?

    不會的,我們這麼大聲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這小東西……

    這裡真好……

    是好……

    聲音越來越低,象兩隻魚兒在水面上吐水泡。黑孩身上象有細小的電流通過,他有點緊張,雙膝脆著,扭動著耳朵,調整著視線,目光終於通過了無數障礙,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杆分割得影影綽綽的身軀。一時間極靜了的黃麻地里掠過了一陣小風,風吹動了部分麻葉,麻杆兒全沒動。又有幾個葉片落下來,黑孩聽到了它們振動空氣的聲音。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杆上,麻杆上的刺兒掛住了圍巾,象挑著一面沉默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象浪cháo一樣對著他涌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衝擊著他。

    一連十幾天,姑娘和小石匠好象把黑孩忘記了,再也不結伴到橋洞裡來看望他。每當中午和晚上,黑孩就聽到黃麻地里響起百靈鳥婉轉的歌唱聲,他的臉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象他知道這隻鳥在叫著什麼。小鐵匠是比黑孩晚好幾天才注意到百靈鳥的叫聲的。他躲在橋洞裡仔細觀察著,終於發現了奧秘:只要百靈鳥叫起來,工地上就看不見小石匠的影子,jú子姑娘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會扔下錘子溜走。姑娘溜走後一會兒,百靈鳥就歇了歌喉。這時,小鐵匠的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他開始喝起酒來。黑孩每天都要走過石橋到村里小賣部給他裝一瓶地瓜燒酒。

    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靈鳥又叫起來了。黃麻地里的薰風象溫柔的愛情撲向工地。小鐵匠攥著酒瓶子,把半瓶燒酒一氣灌下去,那隻眼睛被燒得淚汪汪的。劉太陽副主任這些天回家娶兒媳婦去了,工地上人心渙散,加夜班的石匠們多半躺在橋洞裡吸菸,沒有鑽子要修理,爐火半死不活地跳動著。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