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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2 作者: 莫言
    你把黑孩弄到哪兒去了? 小石匠焦急地問小鐵匠。

    你急什麼?又不是你兒子! 小鐵匠說。

    黑孩呢? 姑娘兩隻眼盯著小鐵匠一隻眼問。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別走,等著吃烤地瓜。 小鐵匠溫和地說。

    你讓他去偷?

    什麼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 小鐵匠理直氣壯地說。

    你怎麼不去扒?

    我是他師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 小鐵匠眼睛一亮,對著橋洞外罵道: 黑孩,你他媽的去哪裡扒地瓜?是不是到了阿爾巴尼亞?

    黑孩歪著肩膀,雙手提著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進橋洞,他渾身沾滿了泥土,象在地里打過滾一樣。

    喲,我的兒,真夠下狠的了,讓你去扒幾個,你扒來一桶! 小鐵匠高聲地埋怨著黑孩,說, 去,把蘿蔔拿到池子裡洗洗泥。

    算了,你別指使他了。 姑娘說, 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蘿蔔。

    小鐵匠把地瓜轉著圈子壘在爐火旁,輕鬆地拉著火。jú子把蘿蔔提回來,放在一塊乾淨石頭上。一個小蘿蔔滾下來,沾了一身鐵屑停在小石匠腳前,他彎腰把它撿起來。

    拿來,我再去洗洗。

    算了,光那五個大蘿蔔就盡夠吃了。 小石匠說著,順手把那個小蘿蔔放在鐵砧子上。

    黑孩走到風箱前,從小鐵匠手裡把風箱拉杆接過來。小鐵匠看了姑娘一眼,對黑孩說: 讓你歇歇哩,狗日的。閒著手痒痒?好吧,給你,這可不怨我,慢著點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糊了。

    小石匠和jú子並肩坐在橋洞的西邊石壁前。小鐵匠坐在黑孩後邊。老鐵匠面南坐在北邊鋪上,煙鍋里的煙早燒透了,但他還是雙手捧菸袋,雙時支在膝蓋上。

    夜已經很深了,黑孩溫柔地拉著風箱,風箱吹出的風猶如嬰孩的鼾聲。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細的趾爪踩在細沙上,聲音細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有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閘北邊的黃麻地里, 潑刺刺 一聲響,麻杆兒碰撞著,搖晃著,好久才平靜。全工地上只剩下這盞汽燈了,開初在那兩盞汽燈周圍尋找過光明的飛蟲們,經過短暫的迷惘之後,一齊麇集到鐵匠爐邊來,為了追求光明,把汽燈的玻璃罩子撞得 嘩嘩啪啪 響。小石匠走到汽燈前,捏著汽杆, 噗唧噗唧 打氣。汽燈玻璃罩破了一個洞,一隻螻蛄猛地撞進去,熾亮的石棉紗罩撞掉了,橋洞裡一團黑暗。待了一會兒,才能彼此看清嘴臉。黑孩的風箱把爐火吹得如幾片柔軟的紅綢布在抖動,橋洞裡充溢著地瓜熟了的香味。小鐵匠用鐵鉗把地瓜挨個翻動一遍。香味越來越濃,終於,他們手持地瓜紅蘿蔔吃起來。扒掉皮的地瓜白氣裊裊,他們一口涼,一口熱,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鼻尖上吃出汗珠。小鐵匠比別人多吃了一個蘿蔔兩個地瓜。老鐵匠一點也沒吃,坐在那兒如同石雕。

    黑孩,回家嗎? 姑娘問。

    黑孩伸出舌頭,舔掉唇上殘留的地瓜渣兒,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後娘能給你留門嗎? 小石匠說, 鑽麥秸窩兒嗎?

    黑孩咳嗽了一聲。把一塊地瓜皮扔到爐火里,拉了幾下風箱,地瓜皮捲曲,燃燒,橋洞裡一股焦糊味。

    燒什麼你?小雜種, 小鐵匠說, 別回家,我收你當個乾兒吧,又是乾兒又是徒弟,跟著我闖蕩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鐵匠一語未了,橋洞裡響起淒涼亢奮的歌唱聲。小石匠渾身立時爆起一層幸福的雞皮疙瘩,這歌詞或是戲文他那天聽過一個開頭。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樑靠在閘板上,從板fèng里吹進來的黃麻地里的風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髮隨著爐里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的兩根咬肌象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去如雨,一片恩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爐……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懸著,嘴巴半張開,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地瞅著老鐵匠微微仰起的表情無限豐富的臉和他細長的脖頸上那個象水銀珠一樣靈活地上下移動著的喉結。淒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著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來時,那旋律又變得昂揚壯麗浩渺無邊,她的心象風中的柳條一樣飄蕩著,同時,有一種麻蘇蘇的感覺從脊椎里直衝到頭頂,於是她的身體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雙手把玩著小石匠那隻厚繭重重的大手,眼裡淚光點點,身心沉浸在老鐵匠的歌里,意里。老鐵匠的瘦臉上煥發出奪目的光彩,她仿佛從那兒發現了自己象歌聲一樣的未來……

    小石匠憐愛地用胳膊攬住姑娘,那隻大手又輕輕地按在姑娘硬梆梆的辱房上。小鐵匠坐在黑孩背後,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聽到老鐵匠象頭老驢一樣叫著,聲音刺耳,難聽。一會兒,他連驢叫聲也聽不到了。他半蹲起來,歪著頭,左眼幾乎豎了起來,目光象一隻爪子,在姑娘的臉上撕著,抓著。小石匠溫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時,小鐵匠的肚子裡燃起了火,火苗子直衝到喉嚨,又從鼻孔里、嘴巴里噴出來。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壓縮的彈簧上,稍一松神就會被彈she到空中,與滯洪閘半米厚的鋼筋混凝土橋面相撞,他忍著,咬著牙。

    黑孩雙手扶著風箱杆兒,爐中的火已經很弱了,一綹藍色火苗和一綹黃色火苗在煤結上跳躍著,有時,火苗兒被氣流托起來,離開爐面很高,在空中浮動著,人影一晃動,兩個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無人,他試圖用一隻眼睛盯住一個火苗,讓一隻眼黃一隻眼藍,可總也辦不到,他沒法把雙眼視線分開。於是他懊喪地從火上把目光移開,左右巡睃著,忽然定在了爐前的鐵砧上。鐵砧踞伏著,象只巨獸。他的嘴第一次大張著,發出一聲感嘆(感嘆聲淹沒在老鐵匠高亢的歌聲里)。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蔔。紅蘿蔔的形狀和大小都象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鬚鬚象金色的羊毛。紅蘿蔔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裡苞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蔔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遠很遠,象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他象個影子一樣飄過風箱,站在鐵砧前,伸出了沾滿泥土煤屑、挨過砸傷燙傷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當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蘿蔔時,小鐵匠猛地竄起來,他踢翻了一個水桶,水汩汩地流著,漬濕了老鐵匠的糙鋪。他一把將那個蘿蔔搶過來,那隻獨眼充著血: 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蘿蔔?老子肚裡著火,嗓里冒煙,正要它解渴! 小鐵匠張開牙齒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個蘿蔔。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來,兩隻細胳膊插進小鐵匠的臂彎里,身體懸空一掛,又嘟嚕滑下來,蘿蔔落到了地上。小鐵匠對準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腳,黑孩一頭扎到姑娘懷裡,小石匠大手一翻,穩穩地托住了他。

    老鐵匠停下了嘶啞的歌喉,慢慢地站起來。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來。六隻眼睛一起瞪著小鐵匠。黑孩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在轉動。使勁晃晃頭,他看到小鐵匠又拿著蘿蔔往嘴裡塞。他抓起一塊煤渣投過去,煤渣擦著小鐵匠腮邊飛過,碰到閘板上,落在老鐵匠鋪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 小鐵匠咆哮著。

    小石匠跨前一步,說: 你要欺負孩子?

    把蘿蔔還給他! 姑娘說。

    還給他?老子偏不。 小鐵匠衝出橋洞,揚起胳膊猛力一甩,蘿蔔帶著颼颼的風聲向前飛去,很久,河裡傳來了水面的破裂聲。

    黑孩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金色的長虹,他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間。

    那個金色紅蘿蔔砸在河面上,水花飛濺起來。蘿蔔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著,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蔔砸破的河面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凌晨時分,霧積滿了河谷,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著。幾隻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著滾動的霧。有一隻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著朝河裡走。在蓬生的水糙前,濃霧象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著,霧象海綿一樣富於伸縮性,它只好退回來, 呷呷 地發著牢騷。後來,太陽鑽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胡同和隧道,從胡同里,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著一捲鋪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著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象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隻公鴨子跟它身邊那隻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後也下了河拖著桶殘水,那隻水桶差點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回應: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傢伙,天天追著我說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著,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 呷呷呷呷,嗄嗄嗄嗄 地亂叫著。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著背,象在身後生著一個鐵匠爐。夜裡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裡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裡很響地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切歸於沉寂。他再也睡不著,便踏著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墩,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消逝在迷霧中了。現在他蹲著,看著陽光把河霧象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來的水面象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著: 娘的,鐵匠爐里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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