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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2 作者: 莫言
    有病菌! 小石匠吃驚地叫喊。

    姑娘走回亂石堆前,尋著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呆呆地瞅著河水上層出不窮的波紋,一塊石頭兒也不砸。

    看看,又傻了一個。

    黑孩八成會使魔法。

    女人們咬著耳朵低語。

    黑孩,你給我滾出來、狗崽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小石匠罵著往鐵匠爐所在的橋洞裡走。

    一股髒乎乎、熱烘烘的水潑出來,劈頭蓋臉蒙住了小石匠。小石匠對得正,橋洞裡瞄得准,半桶水幾乎沒浪費一滴。他柔軟的黃頭髮上,勞動布夾克衫上、大紅運動衫翻領上,沾滿了鐵屑和煤灰,髒水象小溪一樣從頭往腳流。

    瞎了狗眼了! 小石匠大罵著衝進橋洞, 誰幹的?說,誰幹的?

    沒有人答理他。橋洞裡黑煙散盡,爐火正旺,紫紅色的老鐵匠用一把長長的鐵鉗子把一根燒得發白透亮的鋼鑽子從爐里夾出來,鑽子尖上 噼噼 地爆著耀眼的鋼花。老鐵匠把鑽子放在鐵砧上,用小叫錘敲了一下鐵砧的邊緣,鐵砧清脆地回答著他。他的左手操著長把鐵鉗,鐵鉗夾著鑽子,鑽子按著他的意思翻滾著;右手的小叫錘很快地敲著鋼鑽。他的小錘敲到哪兒,獨眼小鐵匠的十八磅大鐵錘就打到哪兒。老鐵匠的小錘象雞啄米一樣迅疾,小鐵匠的大錘一步不讓,橋洞裡習習生出熱風。在驚心動魄的鍛打聲中,鋼鑽子火星四濺,火星濺到老鐵匠和小鐵匠圍腰護腳的油布上, 滋滋 地冒著白色的煙。火星也飛到了黑孩裸露的皮膚上,他咧著嘴,齜出兩排雪白的小狼牙齒。鋼火在他肚皮上燙起幾個大燎泡,他一點都沒有痛的表情,眼睛裡跳動著心蕩神迷的火苗,兩個瘦削的肩頭聳起來,脖子使勁縮著,雙臂交疊在胸前,手捂著下巴和嘴巴,擠得鼻子上滿是皺紋。

    禿鑽子被打出了尖,顏色暗淡下來----先是殷紅,繼而是銀白。地下落著一層灰白的鐵屑,鐵屑引燃了一根糙梗,糙梗悠閒地冒著裊裊的白煙。

    誰他媽的潑了我? 小石匠盯著小鐵匠罵。

    老子潑的,怎麼著? 小鐵匠遍體放光,雙手拄著錘把,優雅地歪著頭,說。

    你瞎眼了嗎?

    瞎了一個。老爹潑水你走路,碰上了算你運氣。

    你講理不講?

    這年頭,拳頭大就有理。 小鐵匠捏起拳頭,胳膊上的肉隆起來。

    來吧,獨眼龍!老子今天把你這隻狗眼也打瞎。 小石匠怒氣沖沖地靠了前,老鐵匠好象無意地往前跨了一步,撞了他一下。小石匠猛然覺得老人那雙深深地瞘著的眼窩裡she出了一股物質,好象暗示著什麼,他頓時感到渾身肌肉鬆弛。老鐵匠微微揚起臉,極隨便地哼唱了一句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戲文或是歌詞來。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吃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鐵匠只唱了這一句,聲音戛然而止,聽得出他把一大截悲愴淒楚的尾音咽進了肚子。老鐵匠又看了小石匠一眼,低下頭去給剛打出尖的鑽子淬火。淬火前,他捋起右手衣袖,把手伸進水桶里試著水溫,他的小臂上有一個深紫色的傷疤,圓圓的,中間凸出,儘管這個傷疤不象一隻眼睛,但小石匠卻覺得這個紫疤象一隻古怪的眼睛盯著自己。他撇了一下嘴,恍恍惚惚象中了魔症,飄飄地出了橋洞,紅爐這邊,一下午沒見到他的影子。

    ……孩子的眼睛酸了,頭皮也曬得發燙。他從姑娘的座位上站起來,踱回到鐵匠爐邊。橋洞裡很暗,他摸摸索索地坐在老鐵匠的馬紮上,什麼都不想的時候,雙手便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把手放在涼森森的石壁上,趕快去想過去的事情。

    三天前,老鐵匠請假回家拿棉衣和鋪蓋,他說人老了腿值錢,不願天天往家跑,在紅爐邊絮個鋪,凍不著的。(黑孩抬眼看看老鐵匠的鋪。橋洞的北邊已經用閘板堵起來了。幾縷亮光從板fèng里漏進來,斜照著老鐵匠那件油晃晃的棉襖和那條狗毛脫落的皮褥子。)老師傅回了家,小鐵匠成了一洞之主。那天上午進橋洞來,他挺著胸,凸著肚,好顏好色地說: 黑孩,生火,老東西回家了,咱們倆干。

    黑孩看著他。

    瞪什麼眼,兔崽子!你瞧不起老子是不?老子跟著老東西已經熬了整三年啦,他那點把戲我全知道。 小鐵匠說。

    黑孩懶洋洋地生起火來。小鐵匠得意地哼著什麼。他把幾支頭天沒來得及修的鋼鑽插進爐膛燒著。黑孩把火拉得很旺,照著自己的黑臉透出紅來。小鐵匠忽然笑起來,說: 黑孩,你小子冒充老紅軍准行,渾身是疤。

    孩子使勁拉火。

    這幾天怎麼也不見你那個浪乾娘來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兒子。她的胳膊什麼味兒?是酸的還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讓我撈到她那條白嫩胳膊,我象吃黃瓜一樣啃著吃了。

    黑孩提起長鉗,夾起一根燒透了的鋼鑽扔到砧子上。

    喲,兒子,好快! 小鐵匠抄起一把比大錘小比小錘大的中錘,一手掌鉗,一手掄錘,狠狠地打起來。黑孩呆呆地看著。小鐵匠一身好力氣,鐵錘耍得出神出鬼,打出的鋼鑽尖兒稜角分明,象支削好的鉛筆。黑孩很悲哀地看著老鐵匠那把小叫錘兒。小鐵匠用鐵鉗夾著打好的鋼鑽到桶邊淬火,他淬火的動作跟老鐵匠一模一樣。黑孩背過臉,又去看那把躺在砧子旁邊的小叫錘,小叫錘的木把兒象老牛的角尖一樣又光又滑。

    小鐵匠好馬快刀,一會兒工夫就修好十幾支鋼鑽。他得意地坐在師傅的馬紮上捲菸。卷好煙,插進嘴。吩咐黑孩夾過一塊通紅的炭給他點著。

    兒子,看到了吧?沒有老梆子我們照樣干!

    小鐵匠正得意著,剛才拿走鑽子的石匠們找他來了。

    小鐵匠,你淬得什麼鳥火?不是崩頭就是彎尖,這是剝石頭,不是打豆腐。沒有彎彎肚子,別吞鐮頭刀子。等你師傅回來吧,別拿著我們的鋼鑽練功夫。

    石匠們把那十幾支壞鑽子扔在地上。走了。小鐵匠臉變了色,咤呼著黑孩拉火燒鑽子。一會兒工夫他又把鑽子打好,淬好,親自抱著送到工地上。他前腳進了橋洞,石匠們後腳就跟來了。壞鑽子扔在地上,髒話扔在小鐵匠頭上: 去你娘的蛋,別耍我們的大頭了,看看你淬的火!全崩了你娘的尖啦!

    黑孩看看小鐵匠,嘴角上漾出兩道紋來,誰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小鐵匠把工具摔得 噼哩卡啦 響,蹲到地上,呼呼地吐悶氣。他抽了一支煙,那隻獨眼古嚕嚕地轉著,she出迷茫暴躁的光線,兩條大蝌蚪一樣的眉毛急遽地扭動著。他扔掉煙屁股,站起來,說:

    媽的,就不信羊不吃蒿子!黑孩,拉火再干!

    黑孩無精打采地拉著風箱,動作一下比一下遲緩。小鐵匠催他,罵他,他連頭都不抬。鑽子又燒好了。小鐵匠糙糙打了幾錘,就急不可耐地到桶邊淬火。這次他改變了方式,不是象老鐵匠那樣一點點地淬,而是把整個鑽子一下插到水裡。桶里的水吱吱地叫著,一股白氣絞著麻花衝起來。小鐵匠把鋼鑽提起來,舉到眼前,歪著頭察看花紋和顏色。看了一陣,他就把這支鑽子放在砧子上,用錘輕輕一敲,鋼鑽斷成兩半。他沮喪地把錘子扔到地上,把那半截鑽子用力甩到橋洞外邊去。壞鑽子躺在洞前石片上,怎麼看都難受。

    去把那根鑽子撿回來! 小鐵匠怒沖沖地吩咐黑孩。黑孩的耳朵動了動,腳卻沒有動。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腳,肩膀上被捅了一鉗子,耳邊響起打雷一樣的吼聲: 去把鑽子撿回來。

    黑孩垂著頭走到鑽子前,一點一點彎下腰去,伸手把鑽子抓起來。他聽到手裡 滋滋啦啦 地響,象握著一隻知了。鼻子裡也嗅到炒豬肉的味道。鑽子沉重地掉在地上。

    小鐵匠一愣,緊接著大笑起來: 兔崽子,老子還忘了鑽子是熱的,燙熟了豬爪子,啃吧!

    黑孩走回橋洞,一眼也不看小鐵匠,把燙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里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橋洞。他彎下腰去,仔細地端詳著那半截鋼鑽子。鋼鑽是銀灰色的,表面粗糙,有好多小顆粒。地上的濕土在鋼鑽下冒著白氣,那白氣很細,若有若無。他更低地俯下身去,屁股高高地翹起來,大褲頭全褪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顏色略淺的大腿。他的一隻手捂在背上,一隻手從肩前垂下去,慢慢地接近鋼鑽,水珠沿著指尖滴下去,鋼鑽子嗤啦一聲響。水珠在鑽子上跳動著,叫著,縮小著,變成一圈波紋,先擴大一下,立即收縮,終於消逝了。他的指尖已經感到了鋼鑽的灼熱,這種灼熱感一直傳導到他心裡去。

    你他媽的在那兒幹什麼,彎腰撅腚,冒充走資派嗎? 小鐵匠在橋洞裡喊他。

    他一把攥住鋼鑽,哆嗦著,左手使勁抓著屁股,不慌不忙走回來。小鐵匠看到黑孩手裡冒出黃煙,眼象瘋癱病人一樣斜著叫: 扔、扔掉! 他的嗓子變了調,象貓叫一樣, 扔掉呀,你這個小混蛋!

    黑孩在小鐵匠面前蹲下,鬆開手,抖了兩抖,鑽子打了兩滾兒躺在小鐵匠腳前。然後就那麼蹲著,仰望著小鐵匠的臉。

    小鐵匠渾身哆嗦起來: 別看我,狗小子,別看我。 他擰過臉去。黑孩站起來,走出橋洞……他記得他走出橋洞後望了一會兒西天,天上連一絲雲彩也沒有,只有半個又白又薄的月亮,象一塊小小的雲……

    他想得很累,耳朵里有蜜蜂的叫聲。從馬扎子上起來,走到老鐵匠的鋪前躺下來。頭枕著棉襖,眼皮不知不覺合上了。他感到有一個人在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的手,痛,他忍著。有兩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來,一滴落在兩片唇間,他咽下了;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酸溜溜的。

    黑孩、黑孩、醒醒,吃飯啦。

    他覺得鼻子酸得厲害,匆忙爬起來,看著姑娘。有兩股水兒想從眼窩裡滾出來,他使勁憋住,終於讓水兒流進喉嚨。

    給你。 姑娘解開那條紫紅色頭巾。頭巾里包著兩個窩窩頭。一個窩窩頭的眼裡塞著一根醃黃瓜,一個窩窩頭眼裡栽著一根大蔥。一根長長的梢兒發黃的頭髮沾在窩窩頭上。姑娘用兩個指頭拈起頭髮,輕輕一彈,頭髮落地時聲音很響,黑孩聽到了。

    吃吧,你這條小狗! 姑娘摸著他的脖子說。

    黑孩咬蔥咬黃瓜咬窩窩頭,一邊咀嚼一邊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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