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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42 作者: 莫言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 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伙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裡刮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象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象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象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象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里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 嗄嗄啦啦 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幹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公傷,你忍心攆他走? 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麼大個工地,還多這麼個孩子?你讓他瘸著只手到隊裡去幹什麼? 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 劉太陽沉吟著說, 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麼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地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會拉,是不是黑孩? 小石匠說。
姑娘也衝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黑孩在鐵匠爐上拉風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體變得象優質煤塊一樣烏黑髮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齒和眼白還是白的。這樣一來,他的眼睛就更加動人,當他閉緊嘴角看著誰的時候,誰的心就象被熱鐵烙著一樣難受。他的鼻翼兩側的溝溝里落滿煤屑,頭髮長出有半寸長了,半寸長的頭髮間也全是煤屑。現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們都叫他 黑孩 兒,他誰也不理,連認真看你一眼也不。只有jú子姑娘和小石匠來跟他說話時,他才用眼睛回答他們。昨天中午,工地上的人們全去吃飯了,鐵匠師傅的一把小錘和一個淬火用的新水桶被人偷走了。劉太陽在滯洪閘上大罵了半個小時。他分派給黑孩一個新任務:每天中午放工吃飯後,留在工地看守工具,午飯由鐵匠師傅從伙房裡帶來。劉副主任說,便宜黑孩這個狗小子一頓午飯。
人全走了,喧鬧了一上午的工地靜得很。黑孩走出橋洞,在閘前的沙地上慢慢地踱步。他倒背著胳膊,雙手捂著屁股,蹙著眉毛,額頭上出現三道深深的皺紋。他翻來覆去地數著橋洞,從兩片嘴唇間 叭兒叭兒 地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兒。在第七個橋墩前,他站住了,然後雙腿夾住橋墩的菱狀石棱,一聳一聳地往上爬。爬到半截時,他滑了下來,肚皮上擦破了一大塊,滲出一層血珠來。他彎腰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然後倒退幾步,抬起手掌打著眼罩,看著橋墩與橋面相接處那道石fèng,他放心了。
很快地他又走到了婦女們砸石子的地方,他曾經坐過的那塊石頭沒有了。他很準地找到了jú子姑娘的座位,他認識她那把六棱石匠錘。他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斷地扭動著身體,變換著姿勢,一直等調整到眼睛跟第七個橋墩上那條石fèng成一條直線時,才穩穩地坐住,雙眼緊盯著石fèng里那個東西……
那天中午,他早早地跑到滯洪閘下,在西邊第一個橋洞裡蹲下來。他眼睛一遍遍地撫摸紅爐、鐵鉗、大錘、小錘、鐵桶、煤鏟,甚至每塊煤,甚至每塊煤渣。快到上工時間了,他右手拿起煤鏟,捅開了壓住火的紅爐,左手用力一拉風箱,煤煙和著煤灰飛起來,迷了眼睛,他使勁揉著,眼眶處充血發了紫。風箱裡新勒了雞毛,很沉,他一隻手拉起來有些吃力。右手食指被碰了一下。看手指時才想起那條包著傷指的手絹。手絹已經不白了,月季花還是鮮紅的。他轉了一個念頭,走出橋洞,四下打量著。在第七個橋墩前,他解下手絹用口叼著,費力地爬上去,把手絹塞到石fèng里……三捅兩戳,火滅了。他的額上沁出一層汗珠。這時橋洞外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惶恐地倒退著,一直退到脊背貼著涼涼的石壁。黑孩看到一個短腿的青年彎著腰走進橋洞,那姿勢好象要證明橋洞很低他人很高。黑孩咧了咧嘴。短腿青年看著被捅滅的火爐和拉出半截的風箱,又看看緊貼石壁站著的他,罵一聲: 小狗崽子!你來折騰什麼?火也捅滅了,風匣也拉歪了,欠揍的小混蛋 。黑孩聽到頭上響起一陣風聲,感到有一個帶稜角的巴掌在自己頭皮上扇過去,緊接著聽到一個很脆的響,象在地上摔死一隻青蛙。
滾出去砸你的石頭子兒,小混蛋! 青年人罵著。
黑孩這才知道這就是小鐵匠。小鐵匠的臉上布滿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象牛犢的鼻子一樣,扁扁的,平平的,上邊布滿汗珠。黑孩看到小鐵匠麻利地清理爐膛。又看著他從橋洞的角上抓過一把金黃的麥秸塞到爐膛里,點燃,輕輕地拉幾下風箱,麥秸先冒出又輕又白的煙,緊跟著竄出火苗。小鐵匠鏟了一鏟濕漉漉的煤,薄薄地撒在正在燃燒的麥秸上,拉風箱的手一直不停。又撒了一層煤。又撒了一層煤。爐里竄起焦黃的煙,煙里夾帶著嗆鼻子的煤味。小鐵匠用鐵鏟尖兒把爐中煤一戳,幾縷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的火苗竄了出來,煤著了。
黑孩興奮地 噢 了一聲。
你還不滾,小混蛋!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子慢吞吞地走進橋洞,問小鐵匠: 不是壓住火了嗎?怎麼又生? 他的語聲沉悶,聲音象是從胸隔以下發出來的。
被這個小混蛋給捅滅了。 小鐵匠抬起煤鏟指指黑孩。
你讓他拉吧。 老頭說。他把一塊蛋黃色的油布圍在腰間,把兩塊蛋黃色的油布綁在腳脖子上護住了腳面。油布上布滿了火星燒成的洞洞眼眼。黑孩知道這就是老鐵匠了。
讓他拉風匣,你專管打錘,這樣你也輕鬆一點。 老鐵匠說。
讓這麼個毛孩子拉風匣?你看他瘦得那個猴樣,在火爐邊還不給烤成乾柴棍兒! 小鐵匠不滿意的嘟噥著。
劉太陽一步闖進來,翻著眼皮說: 怎麼啦?不是你說的要個拉火的嗎?
要拉火的不要他!劉副主任,你看看他瘦得那個樣子,恐怕連他媽的煤鏟都拿不動,你派他來幹什麼?臭杞擺碟湊樣數!
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個大姑娘來給你拉火是不是?挑個最漂亮的,讓那個蒙著紫紅色方頭巾的來?美得你這個臊包狗蛋!黑孩,拉風箱吧。 劉太陽衝著小鐵匠說, 你他媽的好好教教他!
黑孩畏畏縮縮地走到風箱前站定,目光卻期待什麼似地望著老鐵匠的臉。孩子發現,老鐵匠的臉色象炒焦了的小麥,鼻子尖象顆熟透了的山楂。他走上前來,教給黑孩一些燒火的要領。黑孩的耳朵抖動著,把老鐵匠的話兒全聽進去了。
剛開始拉火時,他手忙腳亂,滿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膚象針尖刺著一樣疼痛。老鐵匠面部沒有表情,僵硬猶如瓦片,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黑孩咬著下嘴唇,不斷地抬起黑胳膊擦著流到眼睛上邊的汗水。他的雞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象風箱一樣 呼哧呼哧 噴著氣。
小石匠送來磨禿的鋼鑽待修,看著黑孩那副樣子,說: 能不能挺住?挺不住就吱聲,還去砸你的石頭子兒。
黑孩連頭都沒抬。
這倔種! 小石匠把鋼鑽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來,和jú子姑娘一起。jú子把方頭巾扎在脖子上,整個臉顯得更加完整。
橋洞裡的小鐵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勁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他的兩隻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裡有一個鴨蛋皮色的 蘿蔔花 遮蓋了瞳孔。天長日久地用左眼看東西,養成了腦袋往右歪的習慣。他的頭枕在右肩上,左眼裡she出一道灼熱的光,直盯著姑娘紅撲撲的臉膛。十八磅的大鐵錘頭朝下站在他的兩腿間,他手扶錘把子,象拄著一根拐棍。
爐中煙火升騰,黑煙夾帶著火星直衝到橋面上,又憤怒地反撲下來。孩子的臉籠罩在煙霧裡,他咳嗽著,胸脯里 噝噝 地響。老鐵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從磨得油亮的皮口袋裡掏出菸袋,慢吞吞地裝上煙,就著爐火點燃,把兩股白色煙噴進黑色煙里,鼻孔里兩撮黑毛抖動著,他從煙霧裡漠然地看了一眼橋洞口的小石匠和jú子,這才對黑孩說: 少加煤,撒勻一點。
孩子急促地拉著風箱,瘦身子前傾後仰,爐火照著他汗濕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條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條fèng中,他的心臟象只小耗子一樣可憐巴巴地跳動著。老鐵匠說: 拉長一點,一下是一下。
jú子姑娘看到黑孩的下唇流出深紅的血,眼睛裡頓時充滿淚水。她喊道: 黑孩,不給他們幹了。走,回去跟我砸石子兒。 她走到風箱前,捏住了黑孩那兩條乾柴棍一樣的細胳膊。黑孩拼命掙扎著,喉嚨里嗚嗚地響著,象一條要咬人的小狗。他身體很輕,姑娘架著他的胳膊把他端出了橋洞,他粗糙的腳趾劃著名地面,地上的碎石片兒嘩嘩地響著。
黑孩,咱不給他們幹了,你頂不住煙燻火燎,你這麼瘦,流光了汗,就烤成鍋巴啦。還是跟姐姐去砸石子兒輕鬆。 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放下,用一隻手拖著他往石堆那邊走。她的胳膊粗壯有力,手很大很柔軟,捏著黑孩的手腕,象捏著一條小山羊腿。黑孩打著墜,腳後跟嘩嘩啦啦犁著地上的碎石片。 小傻瓜,小拗種,好好跟我走。 姑娘停住腳,回頭對他說著,手用力捏捏他的腕子, 看看你這小狗腿,我要一用勁,保准捏碎了,那麼重的活你怎麼幹得了? 黑孩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頭,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 哎喲 了一聲,鬆開手,黑孩轉身跑回了橋洞。
黑孩的牙齒十分鋒利,姑娘的手腕上被咬出了兩排深深的牙印。他的犬齒是兩個錐牙兒,這兩個錐牙在姑娘腕上鑽出了兩個流血的小洞。小石匠關切地走上前去,掏出一條皺巴巴的手絹要給姑娘包紮。她推開他,眼睛也不看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