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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他和夥伴們在河邊飲馬,河水涼得馬唇上卷。飲畢,他飛身上馬,昂首挺胸,鎧甲鮮明,嘴裡發出擬古之聲,拱手與我等告別,發一聲喊,雙腿一夾,棗紅馬就撒歡兒跑。山路上石棱突出,fèng隙縱橫,馬跑得歪歪斜斜,很是拘謹。但瘸馬勝過健驢,我們只能步他們的後塵了。
馬隊跑出去約有一箭之地,就見那匹打頭的棗紅馬跌翻在地,馬上的騎手一頭栽進了路邊的灌木叢中。眾騎手紛紛下馬,棗紅馬上的騎手也從灌木中鑽出來,狼狽不堪,像個敗兵。我們匆匆趕過去,見騎手們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圍著那匹棗紅馬看,臉色都很沉重。棗紅馬上的騎手雙手捧著一隻馬蹄,嘴巴半張,面色如土。那匹馬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但它已經站不起來了。它的一條後腿在石fèng里扭斷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它的斷腿處一股股地湧出來。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黃縣當兵時,跟我們班長去羅山煤礦拉煤,也是一匹棗紅馬,是拉長套的,很年輕的一匹騍馬,懷著駒子,長相健美。在橫穿一條廢棄的鐵路時,不慎把一隻後蹄伸進架空的鐵軌,齊齊地斷了。但那匹棗紅馬始終站著,那條斷腿像拐棍一樣點著地面。當時,我們班長手捧著馬蹄,放聲大哭。這隻馬蹄的印象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了幾十年,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小說,題目就叫《馬蹄》。
一狗的悼文
人與狗的關係由來日久。當人在洞穴里點著火堆禦寒取暖、恐嚇野獸時,狗也許還是圍著火堆嚎叫著、伺機吃人的野牲口吧?等人進化到了半坡遺址所標誌著的文明程度,狗就被馴化成了伏在火堆前、對圍著火堆的野牲口狂吠的家牲口----由人的敵類變成了人的幫手了。仔細想起來,這不知道是狗的進化還是狗的退化?是狗的喜劇還是狗的悲劇?反正這種大概在山林里也沒像虎豹熊獅那般威風過的野獸從此就墮落了呢還是文明了呢?----總歸是也與人類一起,遠離了山林,漸漸步入了廟堂。
古往今來,關於狗的故事,層出不窮,難以勝數。救主的狗、幫閒的狗、復仇的狗、看家護院的狗、幫助獵人驅趕野獸的狗、與它們的表兄弟----狼----搏鬥的狗,還有野性復發重歸了山林的狗,還有經過了多少次、多少代的選優提純、弄得基本不像狗的哈巴狗、獅子狗、臘皮狗、蝴蝶狗、蜜蜂狗、貴妃狗、西施狗……這些成了小姐太太們寵物的狗身價高貴、名目繁多,貴到數十萬元一隻,多到可以編一本比磚頭還要厚的狗學大辭典。這些狗東西有時的確很可愛,在我吃飽了的時候。我並不反對養狗,有時甚至還能夸幾句那狗----為了討狗主人的喜歡----這小寶貝,多麼可愛呀!----但要讓我自己養這樣一條寵物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據說那些名狗們的膳食是由名廚料理的,某些世界名流的狗有專門的傭人侍候,還有奶媽----挑奶媽的標準比大地主劉文彩選奶媽還嚴格,劉文彩也不過是選那些年輕無病、奶水旺盛的即可,這些狗的奶媽們除了具備上述條件外,還必須面目清秀,氣質高雅----這是一個名叫苟三槍的朋友告訴我的,不知真假,但這些狗東西難侍候之極確是真的。我們領導的太太養了一匹蝴蝶狗,每周都要讓公務員給它洗三次熱水澡,用進口洗髮香波,洗完了要用電吹風吹乾,然後還要撒上幾十滴法國香水。這條狗的待遇真讓我羨慕,它過著多麼幸福的生活啊!大如首都北京,能用進口香波每周洗上三次熱水澡的人也不會超過一半,洗完了還能撒上幾十滴巴黎香水的就更少,可見中國都市狗的生活水準大大超過了中國人民的生活水準,什麼時候老百姓能過上都市狗的日子,那麼中國就進入 大康 社會了,不是 中康 ,更不是 小康 。這些話聽起來好像有些陰陽怪氣,似乎我在譏諷什麼,其實絕無譏諷之意,實話好說實話難聽罷了。
就像人分三六九等一樣,狗也分成了諸多層次。前邊說的高級寵物狗,自然是一等第一,第二等的大概要數公安邊防們馴養的警犬了。這些狗外貌威武雄壯,看起來讓人膽寒,實際上也是非常厲害。我曾採訪過一個警犬訓導員,知道了警犬的血統十分講究,一頭純種名犬的價格能把人嚇一個跟頭。價格昂貴,訓練更不易,從前有人說國民黨的空軍飛行員是用黃金堆起來的,我們的警犬則是用人民幣堆起來的。類似警犬立了軍功、犧牲後隆重召開追悼大會的事在前蘇聯的文學作品中經常見到,中國大概也有這種事吧?
當年我看《林海雪原》,看到李勇奇的表弟姜青山那匹名叫 賽虎 的猛犬竟能輕鬆地制服了兩個荷槍實彈的土匪,我以為這是小說家的誇張,是為了襯托那位具有豐富山林經驗、高超滑雪技能、槍法如神、行跡如俠客的姜青山的,現實生活中,一條狗,如何能制服兩個人?何況還是兩個荷槍實彈的土匪。後來又看了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那條名叫巴克的狗更是厲害,能在片刻之間咬死一群持槍的人,這就更難讓我相信了。我認為地球上不存在這樣的狗,巴克只能是個神話中的狗,與楊戩的哮天犬一樣。
但現在我已經相信了作家們的描寫,狗,的確是比人厲害。為什麼我的關於狗的認識發生了變化?因為:前天,我被我家那條餓得瘦骨伶仃的狗狠狠地咬了幾口。隔著棉褲、毛褲、襯褲、兩件毛衣,它的利齒,竟然使我的身上三處出血,一處青紫。假如是夏天,我想我已經喪命於狗牙之下,即使不死,腸子也要流出來了。狗實在是太可怕了。狗真要發了瘋,人很難抵擋。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狗咬,如同上了一堂深刻的階級教育課似的觸及靈魂,於是就寫這篇狗牙交錯的文章。
聽說我讓狗咬了,父親從鄉下趕來看我。我說: 一條小瘦狗,想不到這麼厲害! 我父親說: 這條狗算不上厲害,日本鬼子那些狗才叫厲害呢!都是些純種的大狼狗,牙是白的,眼是綠的,黑耳朵豎著,紅舌頭伸著,吃人肉吃得全身流油,個頭巨大,像小牛犢似的,叫起來『哐哐哐』的……為什麼中國出了那麼多的漢jian和順民?一半是讓日本鬼子打的,一半是讓大狼狗嚇的! 我的天哪,原來如此!
農村人也養狗, 文革 期間口糧不足,農民家徒四壁,沒什麼可偷----關鍵還是口糧太少,所以,養狗的極少。---- 文革 期間 憶苦思甜 ,還把養狗少當作新社會比舊社會好的一個標誌----這幾年,口糧多了,家財也多了,於是養狗的也多了。這幾年農村盜賊如毛,沒有條狗還真不行。現在農村的狗我想很可能是歷史上最多的時候,養這些狗決不是為欣賞,而是為了防盜賊。但由於都是些劣種的土雜狗,膽小而且弱智,小偷來了,它們也就是瞎汪汪幾聲而已,所以儘管養著狗,也防不了盜賊。何況現在的小偷們都是高智商,精通狗學,研究出了十幾種對付狗的辦法,據說最有效的一種是燒好一個蘿蔔,扔給狗,狗以為來了羊肉包子,張口一咬,便把牙燙掉,失去了吶喊與搏鬥的能力,於是小偷就可以堂皇入室了。即使不扔熱蘿蔔,扔一塊肥肉進去,堵住了狗嘴,它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成了小偷們的同謀。不過小偷們一般不捨得扔肥肉,要扔就扔熱蘿蔔。農村狗一般都吃不太飽,熬得很苦,容易被收買也是情理中的事,都市的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見了香蘇雞都不抬頭,想收買它們就比較困難。
五年前,我妻子與女兒進縣城居住,為了安全,也是為了添點動靜熱鬧,我從朋友家要了一條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它的媽媽是條雜種狼犬,僅存一點狼的形象而已,決不是與狼交配而生。我把這小東西抱回來時,它可愛極了,一身茸茸毛,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它腦門子很高,看起來很有智慧。我女兒喜歡得不得了,竟然省出奶粉來餵它。我回了北京後,女兒來信說小狗漸漸長大,越來越不可愛了。它性情兇猛且口味高貴,把我妻子飼養的小油雞吃掉不少,為了小雞們的安全,只好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了鐵鏈,從此它就失去了自由。這條狗也是條苦命的狗,如果它不是被我抱走而是讓一個幹部或是農民企業家抱走,它保證可以長得像小牛一樣大,但它不幸到了我家,剛開始還吃了幾頓飽飯,後來就再也沒吃飽過。它瘦得肋條根根突出,個頭沒長夠就蹲住了。我們也沒顧上給它蓋個窩,一年四季,風霜雨雪,就讓它露著天在牆根上蹲著。有幾次整日暴雨,它在雨中瘋狂地轉著圈,追著自己的尾巴咬,眼珠子通紅。我疑心這傢伙瘋了。後來轉不動了,叫不動了,就縮成一團,渾身水淋淋的,像個老叫花子一樣哼哼著,見到了我們,就發出哭一樣的叫聲,眼淚汪汪的,真是可憐極了。但肯定是不能把它放進屋子的:它滿身泥水,腥氣熏人,還有一身的跳蚤。我和妻子冒著雨給它搭了一個小棚子,但它竟然不懂得躲進去避雨。那個夜晚,在它的呻吟聲里,我睡得很不安寧。它的生命力實在是頑強,太陽一出,抖摟掉身上的水,立刻又活蹦亂跳了。它的責任心強得有點可怕,在雨中,那般苦熬,但只要街上有點動靜,它馬上就忘記了自己的痛苦,拖著鐵鏈子跳起來,狂叫不止,向主人示警。
它在我家吃了很多苦,我心中很是歉疚。翻蓋房子時,特意為它蓋了一間小屋,從此,它遭受風吹雨打的生活結束了。它更加盡職地為我們看護著家院,街上過車,它跳叫;街上過小學生,它也跳叫;鄰居夫妻打架,它也跳叫;如果有人敲響了我家的門環,它一蹦能有三尺高;如果有人打開我家的門走進院子,它就忘了脖子上拴著鐵鏈,發瘋似的沖向前去,在半空中被鐵鏈頓得連翻幾個跟頭跌下來;爬起來它繼續往前沖,屢跌屢起,直到客人進了屋子它才停下來,吭吭地咳嗽,吐白沫,讓鐵鏈子勒的。
所有來過我家的人,都驚嘆這條瘦狗的兇惡,都說從來沒見過這般歇斯底里的狗,都說這條狗幸虧瘦弱,如果用肥肉餵胖了,那就不可想像有多麼厲害了。我父親卻說: 肥鷹不拿兔子,胖狗不看家。 所有來我家的人都貼著牆根,膽戰心驚地溜走,我每次都大聲咋呼著迎送客人,生怕它掙脫了鎖鏈。它先後掙斷過三條鐵鏈子,為了找一根不被它掙斷的鐵鏈,我和妻子在集上轉了好多圈,終於在賣廢鐵的地方發現了一條,是起重機滑輪上使用的,就像《紅燈記》里的李玉和赴刑場時戴的腳鐐那樣粗,有三米多長,十幾斤重。我如獲至寶,出價要買。那賣廢鐵的主兒聽說我買了做狗鏈子時問: 天老爺爺,你們家養了條什麼狗? 我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他我們家養了條什麼狗。回家後我與妻子一起把這條粗大的鐵鏈子給它換上,它低著頭,好像很不習慣。但很快它就習慣了,它拖著沉重的鐵鏈,一如既往地對著客人衝擊著,鐵鏈子在水泥地面上嘩啦啦地響著,有點英勇悲壯的意思,令人浮想聯翩。它聳著脖子上的毛,齜著雪白的牙,對來客滿懷深仇,表現出一種特別能戰鬥、特別渴望戰鬥的精神。我和妻子每隔幾天就去檢查一次拴它的鏈子和捆它的脖圈,生怕它獲得了自由身,誤傷了人民群眾。記得三年前它還沒完全長大時,就掙開鏈子,把一個來給我送稿子的縣委宣傳部的小伙子咬傷了。那個小伙子與我說著話往外走,猛然間從星光下它躥了過來,基本上賽過一道閃電,眨眼間就在那個小伙子腳脖子上咬了一口。那小伙子蹭地一下子就躥上了我家的高達三米的平房,等我妻子拴好了狗,搬來梯子,他才驚魂未定地爬下來。他說: 天哪,我是怎麼上的房? 以後這個小伙子來給我送稿子,都是站在我家院牆外邊,把稿子扔進來,大喊: 我不進去了,莫老師! 現在它長大了,雖然瘦但戰鬥精神極強,如果掙脫了鎖鏈,後果不堪設想。尤其是我女兒經常帶她的同學來家做作業看小人書,那些小女孩,一個個都是家裡的寶貝疙瘩,萬一被惡犬咬了,那亂子可就鬧大,賠上醫療費和無數的道歉事小,傷了人家的孩子怎麼也彌補不了。所以我遠在北京,心裡總是不踏實,每次寫信或是打電話,都不敢忘記叮囑:千萬拴緊我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