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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第二天上午,我們跟隨眾人,先去參觀市政府大樓。我們去時,人家還沒上班。我們在外邊轉圈,看到那大樓的牆砌得歪歪扭扭,很多磚頭還砌成了直fèng。這在中國是絕對不允許的,連鄉村的建築隊也干不出這樣的糙活,可這就是市政府大樓。大樓的門更是粗糙,木頭沒上油漆,鐵件生著紅鏽。木板之間的fèng隙能插進去一根手指。我心中暗想,俄羅斯的飛船是怎樣造出來的又是怎樣飛上天的呢?
參觀罷政府大樓,我們去商店採購。商店裡除了笨重的工具還可以看看,別的無甚可看。我們又去逛自由市場。自由市場上的貨物大多數是中國貨,也無甚可買。於是我們就蹲在牆角抽菸。這時,一個衣衫不整的老頭走上來,用一口雖然怪腔怪調,但是很流暢的漢語跟我們談生意。朋友問他有什麼貨,他說: 什麼都有,你們要什麼? 朋友道: 你說吧,有什麼貨。 他就給我們報貨名: 鋼材要嗎? 不要。 木材要嗎? 不要。 化肥要嗎? 不要。 鈾235要嗎? 我吃了一驚,問: 你說啥? 他說: 鈾235呀! 難道就是那種能造原子彈的鈾235? 對,就是造原子彈的鈾235,核原料。 朋友問: 你有多少? 他說: 不多,也就是一噸。 朋友說: 我們想要,但是運不回去。 他說: 如果你們真要,運輸問題我負責。 我說: 鈾235我們就不要了,不過,如果您有原子彈,我們想買一個。 他興奮地說: 真的嗎?我可以幫你們搞到,不過,你們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一直不開口的女司機說: 走吧你,別在這裡蒙人了! 他搖搖頭,說: 你們沒有誠意,沒有誠意…… 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們沒吃午飯,就上車往祖國方向急駛,沿途上看到俄羅斯糙原還像去年那樣鬱鬱蔥蔥,有幾隻肚子上生著大白花的奶牛在糙地上悠閒地吃糙,一個提著擠奶桶的俄羅斯少女向奶牛走去。我的心中平平淡淡,既沒有滿足也沒有失望。一切都與我想像得不一樣,一切都與我想像得一樣。
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讀魯迅了。這絕不是也絕不敢自誇早慧,也絕不是絕不敢想藉此沖淡一下那些 德高望重 的革命作家塗抹在我臉上的反革命油彩,那時的讀魯迅的書,實在是因為腳上生了一個毒瘡無法下地行走只能困頓在炕頭上,而炕頭上恰好有一本我的正在念中學的大哥扔在那裡的魯迅作品選集。當時我的興趣是閱讀連環畫,而這選集,除了封面上有作者一個堅硬的側面頭像之外,別無一點圖畫,連裝飾的花邊條紋都沒有。牆上倒是顛倒貼著一些繪有圖畫的報紙,但早已看得爛熟了,於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坐在炕上,透過後窗,望著河裡洶湧的秋水,聽著寂寞的浪濤聲和更加寂寞的秋風掃落葉的瑟瑟聲,我翻開了魯迅的書,平生第一次。
不認識的字很多,但似乎也並不妨礙把故事的大概看明白,真正不明白的是那些故事裡包含的意思。第一篇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記》,現在回憶起那時的感受,模糊的一種恐懼感使我添了許多少年不應該有的絕望。恰好那個時代正是老百姓最餓肚子的時候,連樹的皮都被剝光,關於人食人的傳聞也有,初次聽到有些驚心動魄,聽過幾次之後,就麻木不仁了。
印象最深至今難忘的傳聞是說西村的莊姓啞巴----手上生著駢指,面貌既蠢且凶----將人肉摻在狗肉里賣。他是以屠狗賣肉為生的,因為是啞人,才得以享有這 資本主義 的自由。據說幾個人在吃他的狗肉凍時,突然吃出了一個完整的腳指甲,青白光滑宛如一片巨大的魚鱗。那些食了肉的人嘔而且吐了,並且立即報告給有關部門知道。據說啞巴隨即就被抓了,用麻繩子五花大綁著,綁得很緊,繩子直煞進肉里去。
這些恰是我讀魯迅不久前的傳聞,印象還深刻在腦子裡,所以,讀罷《狂人日記》,那些傳聞,立即便栩栩如生,並且自然地成了連環的圖畫,在腦海里一一展開。其實,那些食了肉的人,在沒發現腳指甲前,並沒嘗出什麼異味,甚至都還讚頌著狗肉的鮮美,只是在吃出了指甲後,才嘔而且吐了。據說啞巴的原料是豐富的,掛狗頭賣人肉。狗多半是離家出走的----家裡連人的嚼穀都沒有,狗又不願意陪著人吃糙根咽樹皮----離家出走後又多以人屍為主食。吃死人的狗大都雙眼通紅,見了活人也要頸毛聳立、白牙齜出、發出狼般咆哮的。所以,即便是單吃狗肉也是在間接地吃人。啞巴之所以要在狗肉里摻假,很簡單的原因就是獵獲一匹吃死人吃紅了眼的瘋狗很費力氣甚至還要冒一些生命的危險。狗一旦離家出走,往往就是覺悟的標誌,而狗的覺悟直接就是野性的恢復,直接就是一場狗國的尋根運動,而狗國的根輕輕地一尋就進了狼群,於是那些喪家的吃人肉吃紅了眼、野而且瘋的狗實際上就是狼的親兄弟,甚至比狼還要可怕。因為它們畢竟被人豢養過,深知人的弱點而又有著被人愚弄利用過的千代冤讎,這樣的狗在受到人的襲擊時咬起人來決不會牙軟。這一切旨在說明,儘管遍野可見野狗,但啞巴依靠著原始的棍棒、繩索和弓箭要獵到一條瘋狗也並不容易,但他要從路邊的橫倒和荒野的餓殍身上剔一些精肉則要比較簡便許多。於是就像傳說中的熏掛火腿幾隻豬腿里必有一條狗腿一樣,啞巴出賣的一盆狗肉凍里,就可能添加了相當數量的人肉。----寫出這樣的文字必然地又會讓那些恨我入骨的正人君子們噁心、憤怒,讓他們仰天長嘆: 試看今日之中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又會讓他們聯合起來印刷小報廣為散發並往他們認為能夠收拾我的部門郵寄而且逼著人家或者求著人家表態,讓他們在已經由他們賞賜給我的那些寫著 文化漢jian 、 民族敗類 、 流氓 、 蛀蟲 字樣的大摞帽子上再加上一頂寫著我暫時猜不出什麼字樣的帽子,讓他們對我的舊仇上再添上一些新恨----但終究惡習難改,寫著寫著就寫出了真話。儘管我也想到過,這樣寫下去,那些毒辣的先生們為了捍衛 文學的階級性 也許就會蝦腰從靴筒里拔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從背後捅了我----如果捅了我真能純潔了文壇真能使他們認為 不知今日之天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的天下光復了成為了他們的天下,那我甘願成為他們的犧牲。也正如他們的一員偏將所說, 這樣的文字放在反右那會兒,早就劃成了右派 ,是的,真要復辟了那時代,現今的文壇上,恐怕是布滿了右派。如果再徹底一點,重新來一次 文化大革命 ,按他們的革命標準,現今的中國人,只怕大半沒有了活路。遺憾和滑稽的是,那些用 文化大革命 和 反右 的方式對付我的人,竟然也有幾個自稱是 反右 和 文革 的受害者,這問題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重讀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後才恍然大悟。
我還是要說要寫,因為文壇畢竟不是某人的家廟,而某省也不是某人的後院,時代也早已不是他們雖然在其中吃了苦頭(據說)但實際上心神往之的 文革 和 反右 時代。至於我的文章讓那些大人先生們舒服不舒服我就不管了。他們結幫拉伙,聯絡成一個小集團污衊我,暗害我,很令我不舒服,但他們能因為我不舒服而停止對我的迫害嗎?我看過這些先生控訴 反右 和 文革 的文章,甚至曾經產生過對他們的同情。但經歷了他們對付我的方式,我感到滿腹狐疑。他們置人於死地的兇狠和周納羅織別人罪名的手段分明是重演著一種故伎,好像是不幸被埋沒的才能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表現了出來,而且是那樣的淋漓盡致。如果真是為了把被不知什麼人搶去的江山奪回來而拔劍躍起,這會讓我為他們喝一聲彩,但事實上,在漂亮的畫皮下遮掩著的,往往是一些啞巴摻進狗肉里的東西,甚至連這東西也不如。
後來的事實證明啞巴掛狗頭賣人肉的傳聞終究是傳聞。他並沒有被有關部門用麻繩五花大綁了去。我的腳好之後在河堤上逢到過他,依然是蠢而且凶的樣子,依然是挑著兩隻瓦盆賣他的狗肉,依然有許多人買他的狗肉下酒,似乎也不怕從那肉凍里吃出一片腳指甲,傳聞也就消逝。但不久啞巴卻讓他自己手上的駢指消失了,有說是去醫院切掉了的,有說是他自己用菜刀剁去的。傳聞又起,說他的駢指就掉進了狗肉湯里,與狗肉凍在了一起。一聯想又是噁心,但也沒讓他的生意倒閉,吃狗肉的人照吃不誤,似乎也不怕把那根駢指吃出來。後來生活漸漸地好起來,餓死人的事情幾乎沒有了,野狗日漸少而家狗漸漸多,但賣狗肉的依然是啞巴一人。即便 文革 中橫掃了一切,啞巴的狗肉買賣也照做不誤。人人都知道賣狗肉收入豐厚,遠遠勝過在大寨田裡戰天鬥地,但也只能眼熱而已。啞巴賣狗肉,既是歷史,又像是特權。他是殘疾人,出身赤貧,根紅苗正,即便不勞動,生產隊裡也得分給他糧糙。他殺狗賣肉,自食其力,既為有錢的人民提供了蛋白質,又為生產隊減輕了負擔,正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其實,即使是在 文革 那種萬民噤口、萬人謹行的時期,無論在民間還是在廟堂,還是有人可以口無遮攔、行無拘謹,這些人是傻子、光棍或者是裝瘋賣傻扮光棍。譬如 文革 初期,人們見面打招呼時不是像過去那樣問答, 吃了嗎?----吃了 ,而是將一些口號斷成兩截,問者喊上半截,答者喊下半截。譬如問者喊: 毛主席---- ,答者就要喊: 萬歲! 一個革命的女紅衛兵遇到我們村的傻子,大聲喊叫: 毛主席---- ,傻子惱怒地回答: 操你媽! 女紅衛兵揪住傻子不放,村子裡的革委會主任說: 他是個傻子! 於是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我在 文革 中的一個大雪紛飛之夜,曾替一撥聚集在一起搞革命工作的人們去啞巴家裡買過狗肉。天冷得很,雪白得很,路難走得很,有一隻孤獨的狗在遙遠的地方里哀鳴著。我的心中湧起了很多怕,湧起了怕被吃掉的恐懼----這又是在玩深沉了。
就像一棵樹----哪怕是一棵歪脖子樹----只要不刨了它的根它就要長大----哪怕是彎彎曲曲的----一樣,我這個很敗的類也漸漸由少年而青年。那歲月正是魯迅被當成敲門磚頭砸得一道道山門震天價響的時候。那時的書,除了 毛選 之外,還大量地流行著白皮的、薄薄的魯迅著作的小冊子,價錢是一毛多錢一本。我買了十幾本。這十幾本小冊子標誌著我讀魯的第二個階段。這時候識字多了些,理解能力強了些,讀出來的意思自然也多了些。於是就知道了選進小學語文課本的《少年閏土》原是《故鄉》的一部分,而且還知道被選進中學課本的《社戲》刪去了對京戲的一些大不敬的議論。可見被斷章取義連魯迅也要承受的,我的拙作被那些刀斧手們切割成一塊塊地懸掛起來招蠅生蛆就沒有什麼理由值得憤憤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