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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第二天上午,一輛滿洲里市的旅遊車在我們車後停下來。人們擁上去,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這車上的司機與我們車的司機很熟,他問他:夥計,怎麼啦?他回答:夥計,別提了,一言難盡!有繩子嗎?拖上我們。他說:這怎能拖得動?我來看看,哪裡壞了。他上了他的車,三扳兩踹,轟的一聲,發動機嗡嗡地運轉起來。這不是好好的嗎?你他媽的搗什麼亂?他說。我們的司機納悶地自言自語:見鬼,見鬼,活見了鬼!我們車上的旅客頓時瘋了,難聽的話語像雨點一樣砸在司機的頭上。他咧了咧嘴,滿面通紅,終於低下了傲慢的頭。
因為我們辦的是 二日游 集體護照,所以,只好調頭祖國。
二邊城
第二年夏天,我二到滿洲里,依然化名王家寶,跟隨著一個旅遊團,進入俄羅斯境內。還是那種二日游,還是去那離中國最近的紅石市。這一次開車的是一個動作幹練、走路像跳舞、說話像唱歌、名叫老龍的女司機。她看起來有二十歲出頭年紀,皮膚很白,眉毛很黑,嘴唇很紅,眼睛很大,略微翹起的唇上生著一層很濃的茸毛,如果不客氣,說是鬍子也可以。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他跟那個老龍很熟,當著全車人的面他們公然調情。老龍嘴巴鋒利,妙語連珠,使我們的車裡充滿了歡聲笑語。我們上午七點出發,中午一點便到了紅石市。
汽車停在一個小旅館前邊,旅遊團的領隊上樓去辦理住宿手續,我們便坐在樓前的石頭上等候。旅館前面的糙地上坐著兩個俄羅斯姑娘,一個留著長長的金髮,另一個剃著小平頭,頭髮的顏色是那種所謂的亞麻色。她們看著我們,面帶著友好的笑容,不說話,靜靜地抽菸。我也掏出煙來,遞給朋友一支,自己點了一支。女司機瞟了我一眼,憑感覺我知道她也會吸菸,趕忙遞給她。她搖搖頭,說: 改邪歸正了。 朋友道: 裝什麼呀,抽吧,王家寶老師也不是外人。 她說: 不是王家寶老師的問題,是我老公的問題,他嫌我嘴裡有煙味,最近一個時期,拒絕與我接吻。 朋友道: 老龍,大事不好了! 老龍道: 怎麼啦? 朋友道: 根據我的經驗,一個男人,絕不會因為女人嘴裡有煙味而不跟她接吻,這是他即將叛變的預兆! 老龍道: 叛去吧,我巴不得呢! 我說: 連男人叛變都不怕,難道還怕一支香菸嗎? 她說: 王家寶說得對,我們就照王家寶說得辦! 她接過香菸,我的朋友幫她點上。她很老練地抽了一口,憋了一會兒,才把兩道白煙,從鼻孔里噴出來。
領隊辦好了手續,招呼我們進了樓。房間大小不一,很不規範,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最充分地利用了空間,把能安床的地方全都安上了床。房間儘管狹窄,但我還是感到很滿意,因為那床單是雪白的,被套是雪白的,枕頭巨大、雪白、而且蓬鬆,它們全都散發著一股好聞的肥皂氣味。尤其是那枕頭,立即就讓我聯想起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等人。她們的床頭上一定也放著這樣的枕頭,枕頭裡塞著鵝毛。我們安頓下來,洗了一把臉,剛要躺到床上享受一下,領隊就要我們集合去吃飯。我們的肚子這時才感到有一點餓了,便呼啦啦地跟著領隊下了樓。
走出去大約有三里地,才到了一家飯館。有人嫌遠,發起牢騷來,領隊說: 全城也就十幾家飯館,這是最近的了。臨行時我就告訴過你們,要你們最好帶足乾糧,你們不信,責任就不在我了。
我們進了那家飯館,很大的鋪面里,竟然只有我們一撥客人。一個紅臉膛的男人懶洋洋地走過來,很不友好地掃了我們一眼,然後咕咕嚕嚕地跟領隊不知說了些什麼。女司機懂一點俄語,她對我們說,這傢伙嫌我們來人太多,不願意接待。我感到很納悶,哪有開飯店嫌客人多的道理呢?這也許是個國營飯店吧?女司機道:他懶,俄羅斯人都懶。我對女司機的解釋不以為然。那紅臉男人摔給領隊一份菜單。領隊對我們說:沒有什麼好點的,只有紅菜湯、泥腸、黑麵包。大家說:就是這了,讓他快點。領隊笑道:每人一份,一千盧布。想快是不太可能的,希望大家耐心等待。於是我們就坐等。等了足有一個小時,廚房裡連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個紅臉漢子連面也不露。我們望著窗外,看到寬廣的馬路上,車輛很少,只有一些青年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有的旅客等煩了,讓領隊去催。領隊苦笑著說:催也沒用。但她還是起身到廚房裡去了。一轉眼領隊就出來了,對我們說:鬼影都沒有一個。於是眾人都憤憤不平地走進廚房。果然沒有人,只見蒼蠅飛舞的案板上放著幾個西紅柿,牆角上還有一堆洋蔥頭。女司機抄起菜刀,剁得案板啪啪響。她大喊著: 瓦西里,瓦西里,你滾到哪裡去了?! 那個紅臉漢子從一扇小門裡應聲而出,身後跟著一個胖大的女人。女司機揮舞著菜刀,用半生不熟的俄語咆哮著。那男人的目光隨著老龍同志的刀刃轉動,嘴裡咕嚕著,好像是在解釋。我們問領隊:他說什麼?領隊苦笑道: 他說把我們要吃飯這事給忘了。
我們只好出去坐等。我問老龍怎麼知道那男子名叫瓦西里,她說: 我叫他瓦西里了嗎? 過了大概半小時,紅菜湯上來了。每人一缽子,顏色不紅不黑,溫度不涼不熱,滋味不咸不淡,胡亂喝了兩勺,便推到一邊去。又等了半小時,主食終於上來了。每人一根灰白的腸子,兩片灰色的麵包。腸子是腥的,麵包是黏的。愛吃不吃。我感到十分失望。我原以為能在俄羅斯吃到煮得燙手的土豆、烤得蘇焦的麵包、燜得稀爛的小牛肉之類美食,沒想到竟然吃了些這個。讀了那麼多蘇聯和俄國小說,屢屢被書中描寫的那些美食吸引得饞涎欲滴,希望太大,失望便愈深。我對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印象好壞,多半是建立在該地的食物的好壞上,俄羅斯吃得太差,我對它的印象也就糟透了。
吃完這頓窩心飯走到大街上,已是半下午的光景。領隊說可以自由活動了。我們便三五成群地散開了。我和我的朋友跟那個女司機在一起活動。女司機原本是要回去睡覺的,她說她已經把這個小城市的邊邊角角都轉遍了。我的朋友說: 老龍,王家寶老師是遠道來的客人,你不陪一陪簡直不像話、簡直不夠意思。 女司機看看我,說: 我看王老師是個老實人,就陪一陪他吧,如果是你一個人,我決不敢冒這個險。 朋友道: 你以為自己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滿大街都是美貌的俄羅斯少女,我要調戲也去調戲她們。 女司機道: 就你那癆病鬼的身板,還敢跟俄羅斯老娘們叫板?那才是站著進去,爬著出來呢! 大街上確實有不少俄羅斯姑娘,她們穿著時髦,體態優美,目光流盼生輝,開口一笑,都露出雪白的牙齒。我問女司機: 老龍,這些姑娘在家裡吃什麼東西呢?是不是也跟我們方才在飯店裡吃的一樣? 女司機說: 王老師,您這個問題可把我給問住了。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家裡吃什麼東西,要不要上去問問? 我說: 那樣不好,人家會說我們中國人不講文明禮貌。
我們溜溜達達地來到了市中心的廣場。就這個小城而言,這個廣場可真夠大的。廣場上一半鋪了八角水泥塊,另外的地方卻生著茂盛的野糙,好像還沒來得及整理似的。廣場正中放著一輛坦克。坦克後邊豎著一塊紀念碑。女司機說,俄羅斯的每個城市都在廣場上放著一輛坦克,可能是進行傳統教育吧。廣場上有幾個小男孩在踢足球,還有一些小女孩在唱歌。有一個相貌十分美好的少婦推著一輛很豪華的嬰兒車在悠閒地漫步。少婦的衣裙飄飄,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那個小傢伙躺在車裡,嘴裡叼著一個辱膠奶頭。我說,這個少婦,如果不是本市權貴的兒媳婦,就是大款的小蜜。朋友說: 這你就不懂了,俄羅斯女人剛生完孩子都是這個樣子。 女司機說: 你們倆打個賭吧。 朋友說: 賭什麼? 我說: 你說賭什麼咱就賭什麼! 朋友說: 那就賭一條紅中華吧,回去買。 我說好。女司機真的走上前去,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與那少婦搭上了腔。她們說的什麼,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女司機說: 王家寶老師您贏了。這個女子,名叫塔莉婭,是紅石市長的女兒。
正對著廣場是一幢很有氣派的大樓,樓的顏色灰禿禿的,這個城市的所有建築都是灰禿禿的。女司機說: 這是他們的大會堂。 我們走到樓前,看到大門前的廊柱上貼著海報。女司機看了看,說: 好像晚上有演出。 我問演什麼,女司機說: 好像是歌劇。 我說,我們買票吧,在這裡看一場歌劇,很有紀念意義,不枉來了一趟俄羅斯。女司機說: 我也拿不準是不是歌劇。 我說管它是什麼呢,先買了票再說。於是女司機就上前去買了三張票。然後我們繼續閒逛,逛到時間,走進劇場,看到粗糙的舞台上掛上了一塊不大的銀幕,才知道,演出的根本不是什麼歌劇,而是一場電影。我說電影也好,能在俄羅斯看場電影將來回國也可以吹一吹。沒想到觀眾還挺多,男男女女,以年輕人居多,都疊著脖子摟著腰。燈光暗下,電影開演。片名一出,我們不禁笑起來。原來放映的是中國影片《地道戰》。我想不明白俄羅斯的一個小城裡為什麼會放這種影片。我的朋友說,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中國的抗日戰爭,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天夜裡,躺在舒服的床上,本想睡一個好覺,但剛剛矇矓入睡,就聽到窗外響起了歌聲。睜開眼,看到一縷明亮的月光從麻布的窗簾fèng隙里she進來。仔細一聽,唱歌的是幾個男子,歌詞聽不懂,但曲調很熟悉,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之類。唱完一曲,又接上一曲。我走到窗口,拉開窗簾,看到窗外月光皎潔,銀輝遍地,樹影婆娑。幾個小伙子,背靠樹幹,對著一扇窗戶放歌。那窗口自然不是我們的窗口,是女司機她們住的房間的窗口。我問朋友,難道我們這個團里有跟俄羅斯青年談戀愛的女人嗎?朋友說,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問,你猜是哪個姑娘吸引了俄國青年來唱小夜曲呢?不會是老龍吧?朋友說,也許正是老龍。老龍開旅遊車跑這條線有好幾年了,勾上幾個俄國小青年完全有可能。我說,老龍不是結婚了嗎?朋友說,你不是從大都市來的?結婚算什麼?結婚也不妨礙戀愛嘛。我們正閒扯著呢,就看到那扇窗戶猛地推開了。一個女子,探出半截身體,突然放開了歌喉。我驚喜地說:老龍,果然是老龍!老龍的嗓音渾厚柔軟,好像上等的呢絨。女聲男聲重疊在一起,渾然一體,沒有fèng隙,和諧而圓滿,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心。一曲完畢,老龍關上窗戶,再也沒露頭。那幾個小青年又唱了幾曲,就搖搖擺擺地走了。突然的安靜降臨,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是個夢境。月光如水,夜色優美。正是睡覺的好時辰,但我一點也沒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