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四正文

    1976年9月9日上午,我們警衛班的戰士,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凳子上,在班長的主持下,討論頭天晚上看過的電影《決裂》。這部電影後來被說成是 四人幫 反黨集團炮製的大毒糙。這棵大毒糙的故事梗概是說江西的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抵制鄧小平颳起的 右傾翻案風 的事。葛優他爹葛存壯在影片裡扮演了一個專講 牛尾巴的功能 的老教授,演過《平原游擊隊》的郭振清在本片裡演了大學的黨委書記。這個黨委書記領著一群文化考試不及格、憑著兩手老繭子上了大學的學生跟走資派鬥爭。鬥爭的結果好像就是大家都不必在課堂上聽教授講俄羅斯的黑土地和牛尾巴的功能,然後大家在思想轉變了的老教授的帶領下,到村子裡去給貧下中農閹小豬。好像還說到過有一個中農出身的學生受資本主義思想的影響,自己偷著去給人家閹小豬結果把豬給閹死了。這頭小豬的死當然也要算在鄧小平的帳上。大家義憤填膺或者是偽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狠批著鄧小平妄圖搞資本主義復辟,讓我們貧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滔天罪行。我們一個戰友名叫劉甲台的,批著批著竟嗚嗚地哭起來了。班長問他哭什麼,他說被鄧小平氣的。我們班長馬上就號召全班向劉甲台學習,說批鄧一定要帶著強烈的階級感情,否則批不出水平。

    劉甲台的表演讓我想起了當兵前在村子裡參加憶苦大會、看憶苦戲、吃憶苦飯的事。我們村每次開憶苦大會,上台憶苦的總是方家二大娘。方家二大娘比劉甲台厲害,劉甲台講到半截才哭,方家二大娘從台下往台上走時就用襖袖子捂著嘴號啕大哭,就像演員在後台就開始高腔叫板一樣。方家二大娘是個很有政治頭腦的憶苦專家。批劉少奇時她能把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裡養孩子的事跟劉少奇聯繫上,說這事全是劉少奇害的。批林彪時她又說是讓林彪給害的。批鄧她肯定又會說,都是鄧小平給害的,讓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裡生孩子。如今回頭想想,那個地主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寒冬臘月,大雪飄飄,一個邋遢不堪、渾身虱子的叫花子倒在雪地上,要生孩子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貧下中農們也不講階級感情出來救她,這時,那個地主把她扶到自己家,安置在暖和和的磨房裡,地下還鋪上了一層金黃色的麥稈糙,讓她把孩子生在糙上。生完了孩子,還給她喝了幾碗熱粥。不是大善人是什麼?後來給全國的地富反壞摘了帽子,方家二大娘的口氣馬上就變了,她再也不罵地主心腸如毒蛇,讓自己在磨房裡生孩子,而是說那地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閒話不說,書歸正傳。輪到我發言了,我也想學劉甲台,哭出一點眼淚,贏得班長的表揚。但心裡沒有悲和恨,擠鼻子弄眼,死活也哭不出來。其實,我特別希望能恢復高考,因為像我們這種中農子弟,永遠不可能被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哪怕你手背上都磨出了老繭。當時,所謂的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純屬一句空話。每年就那麼幾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幹部的子女們搶的,哪裡輪得到村里人?但如果是憑考試分數,我也許還有希望。因為我的大哥就是在 文革 前考上了大學。儘管內心裡對《決裂》有看法,但我還是裝出一副深受了感動的樣子,痛罵了資產階級的教育路線,痛罵了鄧小平妄圖復辟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狼子野心。痛罵之後就是歌頌,歌頌無產階級 文化大革命 的偉大成果, 文化大革命 有啥成果,其實我也不知道。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中國老百姓里,除了張志新、遇羅克等人,敢於捨命堅持真理,其餘的絕大多數,都跟我一樣,是一些人云亦云的糊塗蟲。讓批劉少奇咱就跟著批劉少奇,讓批鄧小平咱就跟著批鄧小平。有時候心裡有那麼點彆扭的感覺,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我想,即便我像張志新一樣發現了真理,也未必有勇氣挺身而出。手裡掌握著真理,又不敢挺身而出,這種痛苦肯定比感冒嚴重。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人生就 難得糊塗 了。想當年鄭板橋創作這句座右銘時,大概就是這意思。說到這裡,忍不住又想瞎扯幾句:孔夫子說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我理解這話,就是要敢於承認自己覺悟低,不要像有的人那樣,林彪當副統帥時,祝他 永遠健康 的調子喊得比誰都高,但等到林彪一出事,馬上就換了一張臉,說:我早就看出來了,跟在毛主席身後,一臉的jian臣相。

    我們正批著鄧小平,業務科的一個參謀滿臉神秘地走進來。我們單位人少,幹部戰士之間的關係很隨便。這個參謀是高幹子弟,據他自己說他的爹跟著國家領導人多次出國訪問,還把一些模模糊糊的發了黃的照片給我們看。雖說是高幹子弟,但他卻出奇地吝嗇,好占小便宜,夜裡值班時,常從窗口鑽進廚房偷雞蛋,被我們警衛班擒獲過多次。因此他在我們班裡一點威信也沒有。他一進來我們班長就往外轟他:滾滾滾,沒看到我們在批鄧?他不說話,過去擰開了班長床頭柜上那台紅燈牌收音機,頓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男播音員那沉重、緩慢的聲音響徹全室:各位聽眾請注意,各位聽眾請注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將於今天下午兩點播放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

    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孩子,誰也沒聽過這樣的廣播。有什麼事直接說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還要等到下午兩點?我們班長畢竟是老兵,政治經驗比我們豐富,他的臉頓時就嚴肅起來。他盯著那參謀的小瘦臉,低聲問:會有什麼事呢?會有什麼事?參謀把班長拉到門外,低聲嘀咕著,不知說了些什麼。班長進屋後,看了我們一眼,好像要對我們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說。我們都盯著他看,他說:散會吧,各人把東西收拾收拾,給家裡寫封信吧。班長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他跟我們的管理員是密友,兩個人經常通宵達旦地研討馬列主義,我們看到他鑽進了管理員的宿舍,知道他們倆又研究國家大事去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班長走了,劉甲台為了王,他說:要打仗了,肯定是要打大仗了,我估計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弟兄們,準備著上戰場吧!

    劉甲台的話激得我熱血沸騰,打仗好啊,我太盼著打仗了。因為家庭出身不是貧下中農,政治上不受信任,見人矮三分,自卑得很,上了戰場,用勇敢、用鮮血洗刷恥辱,讓他們看著,中農的兒子作戰勇敢,不怕犧牲,犧牲了也給爹娘掙一塊烈士牌子,讓他們在村子裡昂起頭,挺起胸,再也不必見人點頭哈腰。我甚至想像到了自己英勇犧牲的情景,像董存瑞炸碉堡,像黃繼光堵槍眼……我被自己感動得眼睛cháo濕了……

    熬到下午兩點,所有的幹部戰士都集中到食堂里。餐桌上擺著我們班長那台剛換了四節新電池的紅燈牌收音機,一擰開開關,充足的電流沖得喇叭嗡嗡地響。電池是我到村裡的供銷社裡去替班長買的,遵班長囑開了發票。我把電池和發票交給班長時,班長悄悄地對我說:毛主席死了。

    班長的話像棍子一樣把我打蒙了。這怎麼可能呢?毛主席怎麼能死呢?誰都能死,毛主席也不能死啊!

    兩點還沒到,收音機里就播放開了哀樂。這一年我們已經聽了好幾次哀樂,先是朱德死,接著是周恩來死,但他們死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也沒提前預告,看來毛主席真死了。看戰友們的神情,我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毛主席死了。那個參謀雙手捧著一個玻璃杯子,小臉肅穆得像紀念碑似的。我們的首長拉著長臉,一支接一支地吸菸。哀樂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男播音員用沉痛的聲音說:……

    用省略號是因為我忘了廣播詞兒,去查當年的報紙又太麻煩,隨便編幾句又顯得很不嚴肅,所以只好用了省略號。

    當廣播員說到毛主席因病醫治無效不幸逝世時,那個參謀手中的玻璃杯子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然後他就去找笤帚、撮箕子把碎玻璃弄了出去。當時我就感到這個杯子碎得沒有道理,現在想起來更覺得沒道理。他是那樣吝嗇的人,提前就知道毛主席死了,雙手攥著杯子,怎麼會掉在地上呢?這分明是表演,而且是拙劣的表演,但我們的領導還是表揚了他,說他對毛主席階級感情深。

    毛主席死了,上級立即發來命令,讓我們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原來我們只有槍,沒有子彈,進入一級戰備,馬上就發了子彈。我們用半自動步槍的,每人發一百顆子彈;用衝鋒鎗的,發一百五十顆子彈。一下子發了這麼多子彈,子彈袋子裝得滿滿的,心裡也感到沉甸甸的。上崗時,子彈上膛,一摟扳機就能放響。領導也背著手槍查崗,好像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我們單位人很少,營房跟老百姓的房子緊密相連,村子裡的人幾乎每天都到我們院子裡來,有來借工具的,有來找水喝的,還有幾個姑娘,跟我們的幾個幹部談戀愛,進出我們營區,就像到自己家似的。進入一級戰備,領導給我們警衛班下了令,老百姓一律不准進營區。我們執行命令,把老百姓堵在門外,一般的老百姓沒有意見,但那幾個姑娘有意見,有意見也不讓進。緊張了兩天,等毛主席的追悼會開過,大家就懈怠了。儘管上級還沒撤銷一級戰備的命令,但領導把我們的子彈收了上去,說是怕出事。交了子彈,我們就更加懈怠了。我們單位在那幾天裡,匆匆忙忙地去買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儘管信號微弱,畫面跳動、扭動,幾乎沒法看,但村子裡的老百姓還是來了。他們圍在大門口要進來,我們執行命令不放他們進來,他們就發牢騷:還還 軍民團結如一人呢 ,還還 軍民魚水情 呢,忘了我們給你們抬擔架送軍糧那會兒了!這個村抗日時期是革命根據地,30年代入黨的就有四十多人,省里、縣裡都有這村裡的人當官,最大的一個在中央當部長,不好惹的。我們領導怕弄出矛盾來,就讓我們把電視搬到院子裡,然後開大門放人。我們一開大門,老百姓就像cháo水一樣涌了進來。

    毛主席死了!這句話、這個事實,像巨雷一樣驚得我們目瞪口呆,連我這樣的糙民百姓,都為國家的命運擔憂,都認為中國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但後來的事情發展變化得有點天翻地覆的意思,毛主席死了,天並沒有塌下來,老百姓也並沒有因為他死了而活不下去,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活得不賴。現在,連老百姓也知道毛主席生前犯了許多錯誤,但許多人、起碼是我,並沒有感到當年把毛主席當成神是可笑的,許多人、起碼是我,想起毛主席,還是肅然生出若干的敬意。毛主席之後,在中國,再也不會有誰能像他那樣,以一個人的死去或是活著,影響千萬人的命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