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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後來又用各種方式,把周圍幾個村子裡流傳的幾部經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之類,全弄到手看了。那時我的記憶力真好,用飛一樣的速度閱讀一遍,書中的人名就能記全,主要情節便能複述,描寫愛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誦。現在完全不行了。後來又把 文革 前那十幾部著名小說讀遍了。記得從一個老師手裡借到《青春之歌》時已是下午,明明知道如果不去割糙羊就要餓肚子,但還是擋不住書的誘惑,一頭鑽到糙垛後,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讀完了。身上被螞蟻、蚊蟲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從糙垛後暈頭漲腦地鑽出來,已是紅日西沉。我聽到羊在圈裡狂叫,餓的。我心裡忐忑不安,等待著一頓痛罵或是痛打。但母親看看我那副樣子,寬容地嘆息一聲,沒罵我也沒打我,只是讓我趕快出去弄點糙餵羊。我飛快地躥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時我真感到了幸福。

    我的二哥也是個書迷,他比我大五歲,借書的路子比我要廣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書。但這傢伙不允許我看他借來的書。他看書時,我就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樣,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後,先是遠遠地看,脖子伸得長長,像一隻喝水的鵝,看著看著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後,就故意地將書頁翻得飛快,我一目十行地閱讀才能勉強跟上趟。他很快就會煩,合上書,一掌把我推到一邊去。但只要他打開書頁,很快我就會湊上去。他怕我趁他不在時偷看,總是把書藏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就像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地下黨員李玉和藏密電碼一樣。但我比日本憲兵隊長鳩山高明得多,我總是能把我二哥費盡心機藏起來的書找到;找到後自然又是不顧一切,恨不得把書一口吞到肚子裡去。有一次他借到一本《破曉記》,藏到豬圈的棚子裡。我去找書時,頭碰了馬蜂窩,嗡的一聲響,幾十隻馬蜂蜇到臉上,奇痛難挨。但顧不上痛,抓緊時間閱讀,讀著讀著眼睛就睜不開了。頭腫得像柳斗,眼睛腫成了一條fèng。我二哥一回來,看到我的模樣,好像嚇了一跳,但他還是先把書從我手裡奪出來,拿到不知什麼地方藏了,才回來管教我。他一巴掌差點把我扇到豬圈裡,然後說:活該!我惱恨與疼痛交加,嗚嗚地哭起來。他想了一會兒,可能是怕母親回來罵,便說:只要你說是自己上廁所時不小心碰了馬蜂窩,我就讓你把《破曉記》讀完。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但到了第二天,我腦袋消了腫,去跟他要書時,他馬上就不認帳了。我發誓今後借了書也決不給他看,但只要我借回了他沒讀過的書,他就使用暴力搶去先看。有一次我從同學那裡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後一頭鑽到堆滿麥秸糙的牛棚里,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進來,一把將書搶走,說:這書有毒,我先看看,幫你批判批判!他把我的《三家巷》揣進懷裡跑走了。我好惱怒!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過他,只能在牛棚里跳著腳罵他。幾天後,他將《三家巷》扔給我,說:趕快還了去,這書流氓極了!我當然不會聽他的。

    我懷著甜蜜的憂傷讀《三家巷》,為書里那些小兒女的純真愛情而痴迷陶醉。舊廣州的水汽市聲撲面而來,在耳際鼻畔繚繞。一個個人物活靈活現,仿佛就在眼前。當我讀到區桃在沙面遊行被流彈打死時,趴在麥秸糙上低聲抽泣起來。我心中那個難過,那種悲痛,難以用語言形容。那時我大概九歲吧?六歲上學,念到三年級的時候。看完《三家巷》,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心裡悵然若失,無心聽課,眼前老是晃動著美麗少女區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語文課本的空白處,寫滿了區桃。班裡的幹部發現了,當眾羞辱我,罵我是大流氓,並且向班主任老師告發,老師批評我思想不健康,說我中了資產階級思想的流毒。幾十年後,我第一次到廣州,串遍大街小巷想找區桃,可到頭來連個胡杏都沒碰到。我問廣州的朋友,區桃哪裡去了?朋友說:區桃們白天睡覺,夜裡才出來活動。

    讀罷《三家巷》不久,我從一個很賞識我的老師那裡借到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晚上,母親在灶前忙飯,一盞小油燈掛在門框上,被騰騰的煙霧繚繞著。我個頭矮,只能站在門檻上就著如豆的燈光看書。我沉浸在書里,頭髮被燈火燒焦也不知道。保爾和冬妮婭,骯髒的燒鍋爐小工與穿著水兵服的林務官的女兒的迷人的初戀,實在是讓我夢繞魂牽,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多少年過去了,那些當年活現在我腦海里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保爾在水邊釣魚,冬妮婭坐在水邊樹杈上讀書……哎,哎,咬鉤了,咬鉤了……魚並沒咬鉤。冬妮婭為什麼要逗這個衣衫襤縷、頭髮蓬亂、渾身煤灰的窮小子呢?冬妮婭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保爾發了怒,冬妮婭向保爾道歉。然後保爾繼續釣魚,冬妮婭繼續讀書。她讀的什麼書?是托爾斯泰的還是屠格涅夫的?她垂著光滑的小腿在樹杈上讀書,那條烏黑粗大的髮辮,那雙湛藍清澈的眼睛……保爾這時還有心釣魚嗎?如果是我,肯定沒心釣魚了。從冬妮婭向保爾真誠道歉那一刻起,童年的小門關閉,青春的大門猛然敞開了,一個美麗的、令人遺憾的愛情故事開始了。我想,如果冬妮婭不向保爾道歉呢?如果冬妮婭擺出貴族小姐的架子痛罵窮小子呢?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沒有了。一個高貴的人並不意識到自己的高貴才是真正的高貴;一個高貴的人能因自己的過失向比自己低賤的人道歉是多麼可貴。我與保爾一樣,也是在冬妮婭道歉那一刻愛上了她。說愛還早了點,但起碼是心中充滿了對她的好感,階級的壁壘在悄然地瓦解。接下來就是保爾和冬妮婭賽跑,因為戀愛忘了燒鍋爐;勞動紀律總是與戀愛有矛盾,古今中外都一樣。美麗的貴族小姐在前面跑,鍋爐小工在後邊追……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冬妮婭青春煥發的身體有意無意地靠在保爾的胸膛上……看到這裡,幸福的熱淚從高密東北鄉的傻小子眼裡流了下來。接下來,保爾剪頭髮,買襯衣,到冬妮婭家做客……我是三十多年前讀的這本書,之後再沒翻過,但一切都在眼前,連一個細節都沒忘記。我當兵後看過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但失望得很,電影中的冬妮婭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冬妮婭。保爾和冬妮婭最終還是分道揚鑣,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各奔了前程。當年讀到這裡時,我心裡那種滋味難以說清。我想如果我是保爾……但可惜我不是保爾……我不是保爾也忘不了臨別前那無比溫馨甜蜜的一夜……冬妮婭家那條兇猛的大狗,狗毛溫暖,冬妮婭皮膚涼慡……冬妮婭的母親多麼慈愛啊,散發著牛奶和麵包的香氣……後來在築路工地上相見,但昔日的戀人之間豎起了黑暗的牆,階級和階級鬥爭,多麼可怕。但也不能說保爾不對,冬妮婭即使嫁給了保爾,也註定不會幸福,因為這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保爾後來又跟那個共青團幹部麗達戀愛,這是革命時期的愛情,儘管也有感人之處,但比起與冬妮婭的初戀,缺少了那種纏綿悱惻的情調。最後,倒霉透頂的保爾與那個蒼白的達雅結了婚。這樁婚事連一點點爛漫情調也沒有。看到此處,保爾的形象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就暗淡無光了。

    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文化大革命 就爆發,我童年讀書的故事也就完結了。

    一小引

    之所以選這樣一件大事來寫,是因為近年來看了不少跟偉大人物套近乎的文章。拉大旗做虎皮,不但有效,而且有趣,至於是否恬不知恥,何必去管。譬如鄧小平去世後,我就看到了文壇上幾個一輩子以整人為業、寫了許多沒有人味的文章的 革命 作家的自作多情的悼念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做《敬愛的鄧政委救了我》,咋一看這題目,著實是唬人,還以為他跟鄧小平有非同一般的關係,很像二野的師長旅長的口氣,最次不濟也是鄧小平的炊事員、馬夫什麼的。但讀了文章,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這個人其實是被劉鄧大軍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兵,撕下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就算參加了革命,然後就一直在革命隊伍里混事。別說他沒見過鄧政委,只怕連肖永銀、皮定均等二野的中層幹部都沒見過。現在,那些真正的老革命都去世了,就由著俘虜兵們信口雌黃了。反正他們知道,那些真正的老革命不會從棺材裡跳出來找他們算帳。這篇文章的大意是:1978年,鄧政委下了一個令,給全中國的右派摘掉了帽子,他是右派,也摘掉了帽子。其實,中國那批右派里,有鐵骨錚錚的好漢,有天真的知識分子,但也有卑鄙的告密者、整人的急先鋒、玩弄權術的小陰謀家、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的小可憐蟲。他們當中有的人如果當了權,只怕比 四人幫 還要厲害,把他們劃成右派,的確是個誤會。我的天,原來鄧政委就是這樣救了他。其實,給右派摘帽那會兒,鄧政委還沒掌大權呢,那會兒還是英明領袖華主席領導我們,要感謝也應該感謝華主席。我相信,這個人當年一定也寫過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文章。

    二小引

    油然想起,我在軍隊工作時,認識了中央警衛局的一個志願兵,具體工作好像是在食堂做飯。他說跟我是老鄉,我也就認了這個老鄉。我這個小老鄉有一個愛好,喜歡對人說中南海里的事,好像中南海是他家的責任田似的。這夥計還有一個習慣,喜歡直呼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名字。譬如提到江澤民,我們總是習慣稱做 江總書記 或是 江主席 ,我這小老鄉卻一口一個 澤民同志 ,還有 李鵬同志 瑞環同志 、 喬石同志 等等。我問他,你們這些在 海 里工作的同志,是不是能夠經常見到 澤民同志 他們?他肯定地回答:當然了,經常見,澤民同誌喜歡拉二胡,坐在葡萄架下拉,我們圍在旁邊聽。李鵬同志經常到食堂來排隊打饅頭,我總是選個大的給他。

    我不敢說我這小老鄉是在造謠,因為現在的事情真假難辨。某部機關食堂里一個志願兵就能替人辦中南海的出入證,明碼標價,貨真價實。這是被揭露出來的事實,不是我的捏造。

    三小引

    前面兩段小引說明,只要你厚顏無恥,只要你膽大如匪,那麼,你就可以跟無論多麼大的人物掛上鉤,這就為我這篇文章找到了根據。原來我想,自己不過是個糙民,誰當官我也是為民,毛主席死了與我有什麼關係?現在我不這樣想了。現在我想,毛主席的死與我大有關係。不但與我有關係,甚至與我家的牛有關係。毛主席不死,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就不大可能改變,階級鬥爭不可能取消,如果有文學,也不會是現在這樣子的文學,而那樣子的文學我是不會寫的,如果毛主席活到現在,我肯定不會當上所謂的 作家 。毛主席不死,人民公社決不會解散,人民公社不解散,社員家就不會自己養牛。所以說,如果毛主席活著,就不可能有我家那頭牛。由此聯想下去,那個寫了《敬愛的鄧政委救了我》的 革命 作家,其實您首先應該感謝的還是毛主席,如果他老人家真像我們千遍高呼萬遍歌唱的那樣 萬壽無疆 了,您那頂右派帽子就安穩地戴到死吧。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毛主席不死,鄧政委被第三次打倒後,大概就很難再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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