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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那時候不但沒有電視,連電都沒有,吃過晚飯後還是先睡覺。睡到三星正晌時被母親悄悄地叫起來。起來穿上新衣,感覺到特別神秘,特別寒冷,牙齒嘚嘚地打著戰。家堂軸子前的蠟燭已經點燃,火苗顫抖不止,照耀得軸子上的古人面孔閃閃發光,好像活了一樣。院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仿佛有許多的高頭大馬在黑暗中咀嚼穀糙。----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見不到了,現在的夜不如過去黑了。這是真正的開始過年了。這時候絕對不許高聲說話,即便是平日裡脾氣不好的家長,此時也是柔聲細語。至於孩子,頭天晚上母親已經反覆地叮囑過了,過年時最好不說話,非得說時,也得斟酌詞語,千萬不能說出不吉利的話,因為過年的這一刻,關係到一家人來年的運道。做年夜飯不能拉風箱----呱嗒呱嗒的風箱聲會破壞神秘感----因此要燒最好的糙,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親說,年夜裡燒花柴,出刀才,燒豆秸,出秀才。秀才嘛,是知識分子,有學問的人,但刀才是什麼,母親也解說不清。大概也是個很好的職業,譬如武將什麼的,反正不會是屠戶或者是劊子手。因為糙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鍋里的蒸汽從門裡洶湧地撲出來。餃子下到鍋里去了。白白胖胖的餃子下到鍋里去了。每逢此時我就油然地想起那個並不貼切的謎語:從南來了一群鵝,撲棱撲棱下了河。餃子熟了,父親端起盤子,盤子上盛了兩碗餃子,往大門外走去。男孩子舉著早就綁好了鞭炮的竿子緊緊地跟隨著。父親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放下盤子,點燃了燒紙後,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頭。男孩子把鞭炮點燃,高高地舉起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父親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靈的工作。回到屋子裡,母親、祖母們已經歡聲笑語了。神秘的儀式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活人們的慶典了。在吃餃子之前,晚輩們要給長輩磕頭,而長輩們早已坐在炕上等待著了。我們在家堂軸子前一邊磕頭一邊大聲地報告著被磕者:給爺爺磕頭,給奶奶磕頭,給爹磕頭,給娘磕頭……長輩們在炕上響亮地說著:不用磕了,上炕吃餃子吧!晚輩們磕了頭,長輩們照例要給一點磕頭錢,一毛或是兩毛,這已經讓我們興奮得想雀躍了。年夜裡的餃子是包進了錢的,我家原來一直包清朝時的銅錢,但包了銅錢的餃子有一股濃烈的銅鏽氣,無法下咽,等於浪費了一個珍貴的餃子,後來就改用硬幣了。現在想起來,那硬幣也髒得厲害,但當時我們根本想不到這樣奢侈的問題。我們盼望著能從餃子裡吃出一個硬幣,這是歸自己所有的財產啊,至於吃到帶錢餃子的吉利,孩子們並不在意。有一些孝順兒媳白天包餃子時就在餃子皮上做了記號,夜裡盛餃子時,就給公公婆婆的碗裡盛上了帶錢的,藉以博得老人的歡喜。有一年我為了吃到帶錢的餃子,一口氣吃了三碗,錢沒吃到,結果把胃撐壞了,差點要了小命。

    過年時還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裝財神和接財神。往往是你一家人剛剛圍桌吃餃子時,大門外就起了響亮的歌唱聲:財神到,財神到,過新年,放鞭炮。快答覆,快答覆,你家年年蓋瓦屋。快點拿,快點拿,金子銀子往家爬……聽到門外財神的歌唱聲,母親就盛上半碗餃子,讓男孩送出去。扮財神的,都是叫花子。他們提著瓦罐,有的提著竹籃,站在寒風裡,等待著人們的施捨。這是叫花子們的黃金時刻,無論多麼吝嗇的人家,這時候也不會舍不出那半碗餃子。那時候我很想扮一次財神,但家長不同意。我母親說過一個叫花子扮財神的故事,說一個叫花子,大年夜裡提著一個瓦罐去挨家討要,討了餃子就往瓦罐里放,感覺到已經要了很多,想回家將百家餃子熱熱自己也過個好年,待到回家一看,小瓦罐的底兒不知何時凍掉了,只有一個餃子凍在了瓦罐的邊緣上。叫花子不由得長嘆一聲,感嘆自己多舛命運實在是糟糕,連一瓦罐餃子都擔不上。

    現在,如果願意,餃子可以天天吃,沒有了吃的吸引,過年的興趣就去了大半,人到中年,更感到時光的難留,每過一次年,就好像敲響了一次警鐘。沒有美食的誘惑、沒有神秘的氣氛、沒有純潔的童心,就沒有過年的樂趣,但這年還是得過下去,為了孩子。我們所懷念的那種過年,現在的孩子不感興趣,他們自有他們的歡樂的年。

    時光實在是令人感到恐慌,日子像流水一樣一天天滑了過去。

    1999年9月15日上午9時,我從汽車裡鑽出來,迫不及待地躥進了丁家大院。

    丁家大院坐落在原黃縣縣城(現為龍口市黃城區)西北角,是一座在膠東半島赫赫有名的豪宅,據說可與丁家的兒女親家牟平縣的大地主牟二黑子家的豪宅媲美。1976年2月16日下午,我背著背包,跟隨著新兵隊伍,暈頭漲腦地進了這所大院。我記得一進大院就是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上刻著 紫氣東來 四個大字。我們數十個新兵站在影壁前聽一個幹部點名,然後分班,然後就由各班班長把新兵帶回去,然後跟著班長進了一棟雕樑畫棟的大房子。班長命令我們把背包放在稻糙地鋪上,我的軍人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我躥進丁家大院就發現那座刻著 紫氣東來 的影壁不見了,替代那影壁的是一座新建的既像影壁又像牌坊的東西,這東西的正反兩面都刻著字,通過閱讀這些文字,我知道這裡已經變成了龍口市的博物館。很快就找到了二十三年零八個月前我安放鋪蓋的那個地方,稻糙自然是沒有了,我當年刻過字的那塊水磨方磚也沒有了。我問一個管理人員,這裡的地面是不是換過,那人回答說,換過了,三十四團迫擊炮營把炮拖到屋子裡,把舊方磚都壓破了。我想,如果不是炮營的弟兄們把豪宅當炮庫,那塊在我的枕頭下壓了二十天的方磚上刻的字很可能還在。那天上午我發燒,班長讓我在家搞內務,我掀起枕頭,扒開稻糙,用一根生鏽的鐵釘子,在方磚上刻下了豪言壯語。

    那時新兵訓練時間只有一個月,而我只在新兵連訓了二十天就分配到了一個幹部戰士加起來還不到二十人的小單位。在這個小單位里,我待了將近四年。

    從丁家大院出來,驅車直奔那個我離開了二十年零一個月的地方。我們那個小單位在我走後不久就撤了,所以我可以說出它的名字而不存在泄密問題。它叫唐家泊,原屬於黃縣北馬公社,現在屬於哪裡不知道。道路寬廣,路邊鮮花盛開。我記得二十年前從縣城到唐家泊騎自行車需要一個上午,現在坐車只用了十幾分鐘。村子裡的民居幾乎都變成了紅磚紅瓦的新房,但村子的整體布局變化不大。我準確地指揮著司機將車開到了廢棄的營房前,然後,跳下車,不顧同行者,就像一頭耕了一天地急於回家飲水的牛,直奔我住過的那個房間。我看到房間裡搭了一個鋪,鋪上躺著一個男人,身上蓋著一床紅花大被,一群蒼蠅在房間裡飛舞。那個男人被我嚇了一跳,折起身來,問我是幹什麼的。我理直氣壯地說二十年前我曾經在這裡當過兵,這個房間是我住過的房間。那個男人的臉色馬上就緩和了。接下來進了當年我在裡邊複習功課準備考軍校的儲藏室,裡邊住著一個女子和一個咿呀學語的小孩子,牆角上安著一個煤氣灶。女人正在炒菜,油煙燻人。我看到,在被油煙燻黑的牆上,二十多年前我用刀子刻上的數學公式還清晰可辨。

    從唐家泊出來,我們去了大名鼎鼎的南山集團,到了那裡我才知道,這集團就是二十年前的前宋家村。當時這個村比唐家泊村還要窮,晚上,村子裡的年輕人不遠數十里到我們營房裡來看電視。那時,我們這個小單位擁有一台聞名遐邇的14英寸黑白電視機,在毛澤東逝世後那些日子裡,為了讓人民群眾看到毛主席的遺容,每天晚上,我們在球場上安上桌子,桌子上摞上椅子,椅子上擱上方凳,方凳上放上電視機,供鄉親們觀看,真有點人山人海,萬頭攢動的意思。可現在,這裡比城市還要城市,家家小樓、戶戶電話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進入他們的地場,滿目青山碧水、綠樹黃花,環境之幽雅不讓歐美。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先進設施的康樂宮,建築的樣式很酷,據說裡邊什麼好玩的都有。這些夥計還在山坡上建了一個高等級的高爾夫球場,世界上很多大款都來這裡打球、度假。我們在那裡大飽眼福時,正碰上英國駐華大使與他的隨員在那裡轉圈,一個將黑頭髮染成了黃頭髮的南山小妞率領著他們,就像一個幼兒園阿姨帶著一群小乖乖。南山的夥計們正在建造一座據說是亞洲最大的銅鑄坐佛,佛後的山頭上已經建起了許多仿古建築,其中自然少不了廟宇。到下個世紀時,這裡一定是香火鼎盛之地,仿古的建築漸漸地也就成了真正的古蹟。

    二十年了,我刻在牆上的數學公式竟然還清晰可辨;二十年前,連做夢也想不到的許多東西今天成了現實。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青年;現在我已經是一個雙鬢斑白的中年人。再過二十年,如果我還健在,我知道我會變成一個頭上無毛的老頭,但社會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就像二十年前做夢也想不到今天的現實一樣,今天做夢也想不到。如果非要讓我想像二十年後或者說 展望 21世紀是個什麼樣子,那麼就讓我引用前蘇聯的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結尾作為這篇小文的結尾,不過要把其中的那些 這是 改成 那是 :

    這是誕生的時代,也是死亡的時代;

    這是播種的時代,也是挖出播種物的時代;

    這是殺傷的時代,也是醫治的時代;

    這是毀壞的時代,也是建設的時代;

    這是哭泣的時代,也是歡笑的時代;

    這是呻吟的時代,也是振奮的時代;

    這是胡亂拋擲的時代,也是精心收集的時代;

    這是擁抱的時代,也是迴避擁抱的時代;

    這是尋獲的時代,也是喪失的時代;

    這是珍藏的時代,也是揮霍的時代;這是撕毀的時代,也是fèng合的時代;

    這是沉默的時代,也是呼喊的時代;

    這是愛的時代,也是恨的時代;

    這是戰爭的時代,也是和平的時代。

    我童年時的確迷戀讀書。那時候既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沒有。只有在每年的春節前後,村子裡的人演一些《血海深仇》、《三世仇》之類的憶苦戲。在那樣的文化環境下,看 閒書 便成為我的最大樂趣。我體能不佳,膽子又小,不願跟村裡的孩子去玩上樹下井的遊戲,偷空就看 閒書 。父親反對我看 閒書 ,大概是怕我中了書里的流毒,變成個壞人;更怕我因看 閒書 耽誤了割糙放羊;我看 閒書 就只能像地下黨搞秘密活動一樣。後來,我的班主任家訪時對我的父母說其實可以讓我適當地看一些 閒書 ,形勢才略有好轉。但我看 閒書 的樣子總是不如我背誦課文或是背著糙筐、牽著牛羊的樣子讓我父母看著順眼。人真是怪,越是不讓他看的東西、越是不讓他幹的事情,他看起來、幹起來越有癮,所謂偷來的果子吃著香就是這道理吧。我偷看的第一本 閒書 ,是繪有許多精美插圖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那是班裡一個同學的傳家寶,輕易不借給別人。我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換來看這本書一下午的權利,而且必須在他家磨道里看並由他監督著,仿佛我把書拿出門就會去盜版一樣。這本用汗水換來短暫閱讀權的書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騎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里能she出白光的鄭倫、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孫、眼裡長手手裡又長眼的楊任,等等等等,一輩子也忘不掉啊。所以前幾年在電視上看了連續劇《封神演義》,替古人不平,如此名著,竟被糟蹋得不成模樣。其實這種作品,是不能弄成影視的,非要弄,我想只能弄成動畫片,像《大鬧天宮》、《唐老鴨和米老鼠》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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