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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使我停止旋轉的從來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電視機里的戲曲終了;戲曲終了,我心抑鬱。解決鬱悶的方法是拉開冰箱找食物吃。冰箱是東芝牌的,也是日本貨,與電視機一樣是用德國馬克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前不久壞過一次,後來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況下我總能從冰箱裡找到吃的,實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會動員我去離家不遠的菜市場採買。我知道她其實是想把我攆出去活動活動。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爾去菜市場採買。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從天空的顏色和植物的生態上分辨出來,而且還可以從市場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來。中秋節前後,應時的水果是梨子、蘋果、葡萄,也是各種甜瓜的季節,但現在的北京,由於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暢通,天南海北的水果一夜之間就可以跨洋越海地出現在市上。尤其是農業科技的進步,使季節對水果的生長失去了制約。比如從前,中秋節時西瓜已經很稀罕,而圍著火爐吃西瓜更是一個夢想,但現在,即便是大雪飄飄的天氣里,菜市場上,照樣有西瓜賣。大冬天賣海南島生產的西瓜不算稀奇,大冬天賣京郊農村塑料大棚里生產的西瓜也不算稀奇了。市上的水果蔬菜實在是豐富得讓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東西多了,就沒有好東西了。
如果是去菜市場回來,我就在門口的收發室把晚報拿回家。從訂閱《北京晚報》開始,我有了一點北京人的感覺。《北京晚報》是一份發行數百萬份的報紙,版面一擴再擴,廣告也日漸增多。報紙的頭版多半沒有什麼好看的,就像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的前十分鐘一樣。其他的版面上有一些有趣的東西,我看過馬上就忘了。看完晚報,差不多就該吃晚飯了。吃完了晚飯的事情,不屬於本文的範圍,我只寫從中午到晚飯前這段時間裡我所幹的事情。
有時候下午也有記者來家採訪我,有時候下午我在家裡要見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訪者。媒體採訪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於是就說一些千篇一律的廢話。朋友來家,自然比接受採訪愉快,我們喝著茶,抽著煙,說一些雜七拉八的話,有時候難免要議論同行,從前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現在年紀大了,多了些狡猾和世故,一般情況下不臧否人物,能說好話就儘量地說好話,不願說好話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按說北京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秋天有三個月。中秋應該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其實,中秋無論在哪裡,都是最美好的季節。我小時候在山東老家,對中秋節就很感興趣,因為中秋節除了天上有一輪圓月,地上還有月餅。蘇東坡的千古名句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就是在我的故鄉做知州時寫的,可見那時的月亮是何等的明亮。那時還沒有吃月餅的習俗,如果有,蘇東坡不會不寫的。月餅之所以有餡,是因為當時在月餅里夾上了造反的信號,要造蒙古人的反。我少時聽一個去內蒙古販賣過牲口的人說,八月十五夜裡,蒙古人要到糙里去藏一夜。我總是感到那中秋節是北京人發明的一個節日,因為北京曾是元朝的大都。元大都的城牆遺蹟,就在我曾經住過的小西天附近,那上邊有很多樹,如果在秋天的下午,站在元大都城牆上的樹林子裡,也許會更多地感受到一些北京秋天的美麗吧。也許我應該去一次,為了這篇文章。
現在,距離中秋節還有一個月,月餅大戰就拉開了序幕。月餅花樣繁多得令人無所適從,看起來都很精美,但味道一般。我知道我也像魯迅先生筆下那個九斤老太一樣,不能對現在的食物給予公正的評價。其實,現在的月餅使用的材料絕對比過去的材料高級,味道也應該好於以往,感到不好吃,不是月餅的問題。其實,最精美還不是月餅,而是包裝月餅的盒子,那真是金碧輝煌,好似一座宮殿。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如此精美的盒子包裝吃的東西。我每年都要為如何處理空月餅盒子發愁。人類真是自找麻煩的動物,科學越發展,人類面臨的麻煩就越多。
北京的秋天最為著名的地方就是香山,而香山的名氣多半是因為那每到深秋就紅遍了山坡的樹葉。長紅葉的樹木多半是楓樹。我猜想,當年曹雪芹曾經爬上過香山觀賞過紅葉,納蘭性德也上去過,許多達官貴人、社會名流也上去過。周作人在那附近的廟裡住過很長時間,寫出的文章里秋氣瀰漫,還有一股子樹葉的苦澀味道。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始終沒去過香山。但似乎對那個地方並不陌生,那漫山遍野的紅葉在我的腦海里存在著。如果真去了,肯定失望。我知道看紅葉的人比紅葉還要多,美景必須靜觀,熱鬧處無美景。
現在是北京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打破下午不寫作的習慣,坐在書桌前,回憶著古人關於秋天的詩句來結束這篇文章: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 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里人 , 楓葉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 ……古人有 悲秋 之說,大概是因為秋天的景象里昭示著繁華將逝,秋天的氣候又暗示著寒冷將至,所以詩中的秋天總是有那麼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感,但也有唱反調的。李白就說: 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 ;劉禹錫說: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杜甫說: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黃巢說: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放百花殺 ;毛澤東說: 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 。但即便是反調文章,也沒有把悲變為喜,只不過是把悲涼化為悲壯而已。
接到入伍通知書後,村里一個復員兵便登門來教導我: 到了部隊,第一件事就是給新兵連首長寫一份決心書,這對你的分配至關重要。如果你寫得好,新兵訓練結束後,就有可能讓你去當文書或是給首長去當警衛員,而這兩個職務是天生的幹部苗子。 他還傳授給我很多寶貴經驗,高級的有如何取得首長的好感,低級的有怎麼樣搶吃熱湯麵。
我遵循著他的教導,到新兵連的第二天,就寫了一份決心書交給班長,讓他幫我交給連首長。班長是個老兵,狐疑地看看我,問: 你家裡有人當過兵吧? 我說沒有。他搖搖頭,好像不相信我的話。
我那份決心書開頭就寫要在黨支部的英明領導下反擊右傾翻案風,其實啥是右傾翻案風我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寫入團申請書也是這樣寫。填入黨志願書就填上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堅持 兩個凡是 ,這些東西現在還在我的檔案袋裡吧?但天地早就大變了模樣。
也許真是那份決心書起了作用,團里舉行大會歡迎新戰友,要選一個新兵代表講話,這事兒就光榮地落在了我的頭上。我興奮得一宿沒睡著,大睜著兩眼夢想自己的光明前途。大概是由文書而指導員,穿上了四個兜的軍裝,回家探親挽著袖子,手腕子上套著手錶,上海牌的,全鋼防震,十九個鑽。
講話稿寫好後,新兵連的指導員幫我改了一遍,讓我下去念熟溜了,別上了台打結巴嗑子。這件事讓一起入伍的老鄉很忌妒,說什麼的都有。我心裡憋著勁兒,想來個一鳴驚人,來一個親者快仇者痛。
歡迎大會那晚上,幾百個新兵和團直的幾百個老兵把團部禮堂坐滿了,邊角上還鑲著一些家屬和小孩子。因為會後還有文藝演出。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人間的禮堂,看著舞台上那猩紅的天鵝絨大幕,還有那些華燈,心裡激動得很嚴重。老兵和新兵拉著歌子,此起彼伏,聲震屋頂。那情緒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我想當兵真好,當兵實在是太好了呀!看到那些精神煥發的小軍官,我的心中充滿了希望。
大幕終於拉開了。一個老軍官上台講了幾句開幕詞兒,就請曹副團長講話。曹副團長上來坐下,對著包著紅布的麥克風念講稿。那稿子的內容跟我寫的差不多。曹副團長講完了,我們使勁鼓掌。下面指導員講話。指導員也是坐在麥克風前念講稿,稿子的內容跟我寫的差不多。指導員講完了,我們使勁鼓掌。指導員下去後,那個主持會議的老軍官說: 下邊請新兵代表講話。
在一片掌聲里,我不知怎麼樣地上了台。我頭暈,心跳,快要死了似的。誰見過這樣的大場面了。但這是光榮,是前途,是四個兜的軍裝,是上海牌手錶,全鋼防震,十九個鑽。
我一屁股坐在那把坐過曹副團長、坐過新兵連指導員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紅色人造革面的鋼架摺疊椅,我糊糊塗塗地就坐上了。我望了一眼台下那一片眼睛就低頭念稿子。我感到嘴唇不好使喚,喉嚨緊張,發出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念了幾句,便放了膽,嘴唇活潑了,嗓子鬆弛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春雷一樣在禮堂里滾動。剛剛找到感覺,還沒過癮,稿子就念完了。我站起來,立正,給台下人敬禮。然後轉身,立正,給台後那些坐成一排的首長敬禮。然後又轉身,找到台階,在眾目睽暌下,回到座位上坐下。我剛落座,就被班長狠狠地踩了一腳。我聽到班長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 你這個混蛋,徹底完了!
我當時就蒙了。文藝演出開始,團文藝宣傳隊那些女兵五花八門的臉我一概看不清了。
帶著沉重的思想負擔回到宿舍,我問: 班長,怎麼回事?
班長罵道: 混蛋,那凳子,你也配坐?那是首長坐的!你一個新兵蛋子,不站著講話,竟敢像首長一樣坐著講,太不像話了!你稀稀了(新兵連流行語),等著明年回家吃地瓜去吧。
我一夜未睡,滿腦子胡思亂想,真是連自殺的心都有。
我請教班長,還有沒有辦法補救。
班長說: 印象太壞了,沒什麼戲了。
我的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我一個老中農的兒子,費了千辛萬苦才當上兵,原本想在部隊好好干,提成軍官,為父母爭氣,與地瓜離婚,誰知道這樣簡單就稀稀了。有苦不能言,心中車輪轉,轉了半天,轉出了個主意。我給新兵連黨支部寫了一份沉痛的檢查,檢查我坐了不該坐的椅子的錯誤。檢查寫好後,我買了一包煙送給班長,求他把我的檢查上交給連首長。班長不看煙,看著我,說: 要說起來,新兵嘛……行,我幫你遞上去,咱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高密東北鄉東南邊隅上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裡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牆糙頂的房屋稀疏地擺布在膠河的懷抱里。村莊雖小,村子裡卻有一條寬闊的黃土大道,道路的兩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槐、柳、柏、楸,還有幾棵每到金秋就滿樹黃葉、無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樹。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如麻稈,顯然是剛剛長出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