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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我回想三十多年來吃的經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一直哼哼著,轉著圈子,找點可吃的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了吃我浪費了太多的智慧,現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漸漸地不靈光了。

    1992年6月

    三忘不了吃

    數年前曾寫過兩篇有關吃的小文章,一篇題名《吃相兇惡》,一篇題名《吃的恥辱》。原本是為應付約稿隨筆塗鴉,沒承想發表之後,竟被幾個江南才子當著我的面劈頭蓋臉一陣誇獎,弄得我暈頭轉向、不辨真假,回來就發揚 小車不倒只管推 的精神,繼續吃下去,準備一直吃倒胃口為止。我也清楚這等雞零狗碎的破事不值得寫,我也很想寫點高雅的東西,我也很想讓自己的文章透出一點貴族氣息或是進步氣息,但烏鴉怎能叫出鳳凰的聲音?禿鷹怎能走出仙鶴的舞步?那麼,請正人君子原諒,請與我同志者笑讀,咱這就開吃。

    吃 字拆開,就是 口 和 乞 ,這個字造得真是妙極了。我原以為 吃 是 契 的簡化,查了《辭海》,才知 契 是 吃 的異體。口的乞求,口在乞求,一個 吃 字,饞的意思有了,餓的意思有了,下賤的意思也有了。想這造 吃 的人,必是個既窮又餓的,如果讓林黛玉或是劉文彩造這個字,不會是現在這樣子。因為他們一天到晚都腹脹得難受,應該是食物乞求他們的口:小姐呀,老爺呀,求求你們吃掉我們吧。由此可見,語言文字確實是有階級性的,不僅僅是些抽象的符號。忽然記起,某人給某報寫創刊某某周年的賀詞時,竟把這張報紙稱為 妳?搖 ,原來報紙也分公母,真是妙極了。

    言歸正傳:話說 文化大革命 剛剛結束的時候,我在單位聽領導傳達中央文件,文件的內容是一位中央首長的講話,講話的主要內容是國人的吃飯問題。首長說人人都有一個口,張口就是一個洞,十億人民齊張口,想想是個多大的洞吧,大概比天安門廣場還要大,你說可怕不可怕!我們領導借題發揮道:如果說這些口都是些櫻桃小口,倒進去一茶盅米湯便能灌滿,問題也還不算十分嚴重,可這些口偏偏以魯智深、豬八戒式居多,三大海碗米湯灌進去只是個半飽,所以呀,我們領導說: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吃飽,還是飢餓,就成為一個問題。

    現在還是不是一個問題?

    將來會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上邊所寫,東拉西扯,就算是一個 帽 吧,進入正文,還是要寫我的 吃 史。頻頻談我,令人生厭,生厭就生厭,我也沒法辦,你吃白麵餅,我吃山藥蛋。山藥蛋真是一種雅俗共賞的美好食物,皇上愛吃百姓也愛吃,燒著好吃煮著也好吃,煎著好吃熬著也好吃,山藥蛋哦,你的名字叫美麗!哦,山藥蛋,多少謊言假借了你的名字,如果你就是土豆的話。話分兩頭,拋下這土豆咱暫且不說,還是說我:截止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活了四十二歲,換言之,已經吃了四十二年。儘管我好用工筆寫文章,但要我把這四十二年裡塞到肚子裡的東西全部羅列出來,那我就去吃耗子藥拉倒,因此我只能擇其要者而記之。

    孔夫子說 食色性也 ,應該是對成年人而言。對小孩子來說, 色 還不成為一個問題(西方人被弗羅伊德得早熟另當別論)。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二十歲以前, 色 也不是一個重要問題,因為從我有記憶力起,就一直飢腸轆轆。這樣說很可能又要招致一些好漢們的痛罵,給我扣上一頂 給社會主義抹黑 的大帽子。但事實如此,餓肚子既不光榮也不美好,何必假造。但有沒有炫耀 苦難 的意思呢?有,的確是有,這是我跟著你們學的。

    我生於1955年,那是新中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據老人們說,那時還能吃飽肚皮。但好景不長,很快就大躍進了,一躍進就開始挨餓。我記得最早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吃公共食堂。端著盆子提著罐,好幾個村的人擠在一起排隊,領一些米少菜多的稀粥,很少有乾糧。我記得我家鄰居的一個男孩把一罐稀粥掉在地上,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著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著: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著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著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那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果然是人眼似秤,那當年的男孩,現在已是我們村的首富。他靠養蟲致富。養蠍子,養知了猴,養豆蟲,高價賣給大飯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準了有錢的人和有權的人嘴巴越來越尖,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拒絕大魚和大肉,喜歡吃奇巧古怪,像可愛的小鳥。眼光就是金錢。他說下一步要訓練貴人們吃棉鈴蟲。

    公共食堂垮台後,最黑暗的日子降臨了。那時不但沒飯吃,連做飯吃的鍋都沒有了。好多人家用瓦罐煮野菜。我家還好,大煉鋼鐵期間我從廢鐵堆里撿了一個日本兵的破鋼盔戴著玩,玩夠了就扔到牆旮旯里。祖母就用鋼盔當了鍋。瓦罐不耐火,幾天就炸;弄得灰飛煙滅,狼狽不堪。我家的鋼盔系精鋼鑄造,傳熱快捷,堅硬無比,不怕磕碰,不怕火燒,真是一件好寶貝。祖母用它煮野菜,煮糙根,煮樹皮,煮了一盔又一盔,像餵小豬一樣餵著我們兄弟姐妹,度過了可怕的饑饉之年。

    很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這是不對的。起碼對孩子來說還有一些歡樂。對飢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嘗遍了百糙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我是其中的一員。我們成群結隊,村里村外地覓食。我們的村子外是望不到邊的窪地。窪地里有數不清的水汪子,有成片的荒糙。那裡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那裡挖糙根挖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時代的牛羊歌手。我難忘糙地里那種周身發亮的油螞蚱,炒熟後呈赤紅色,撒上幾粒鹽,味道美極了,營養好極了。那年頭螞蚱真多,是天賜的美食。村裡的大人小孩都提著葫蘆頭,在糙地里捉螞蚱。我是捉螞蚱的冠軍,一上午能捉一葫蘆。我有一個訣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青糙的汁液把手染綠,就是這麼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你一伸手它就蹦。我猜它們很可能能聞到人手上的味道,用糙汁一塗,就把味道遮住了。它們的彈跳力那麼好,一蹦就是幾丈遠。但我的用糙汁染綠了的手伸出去它們不蹦。為了得到奶奶的獎賞,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奶奶那時就搞起了物質刺激,我捉得多,分給我吃的也就多。螞蚱雖是好東西,但用來當飯吃也是不行的。現在我想起螞蚱來還有點噁心。

    吃過螞蚱,不久就是夏天。夏天是食物最豐富的季節,是我們的好時光。60年代雨水特別多,莊稼大都澇死。窪地里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各種魚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的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見過。我捕到一條奇怪的魚。它周身翠綠,翅尾鮮紅,美麗無比。此魚如養在現在的魚缸里,必是上品,但吃起來味道腥臭,難以下咽。窪地里的魚雖多,但飢餓的人比魚還要多,那時又沒有現在這麼先進的捕魚工具,所以後來要捕到幾條魚也就不容易了。捕不到魚,也餓不死我們。我們從水面上撈浮萍,水底撈藻菜,熬成鮮湯喝。所以老人說,水邊上餓不死人。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魚蝦不多照樣有,又有螃蟹橫行來。秋風涼,豆葉黃,蟹腳癢。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要到海里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去開什麼重要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絕非易事。要想捉螃蟹,必須夜裡去。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提馬燈,悄悄前行,最忌咋呼。我曾跟著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神秘新奇,趣味無窮。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用高粱秸在河溝里紮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在口子上支上一貨口袋網。夜氣濃重,細雨朦朧,身體縮在大蓑衣里,耳聽著的聲音,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螃蟹的大隊沿著柵欄爬上來……這樣的經歷終生難忘。螃蟹好吃,但捨不得吃。將它們用細繩綁成一串,讓它們吐出團團泡沫,噼哧噼哧地細響著。把它們提到集上去,三分錢一隻賣給公社幹部,換來錢買些霉高粱米、棉籽餅什麼的,磨成粉,摻上野菜,能頂大事兒。過苦日子,決不能貪圖嘴巴痛快,要有意識地給嘴巴設置障礙、製造痛苦。

    秋天,糙籽成熟。最好吃的糙籽是水的種子。這東西很像穀子,帶著殼磨碎,做成窩頭蒸熟,吃到嘴裡嚓嚓響,很是精彩。

    秋天好吃的蟲兒很多,除了形形色色的螞蚱,還有蟋蟀。深秋的蟋蟀黑得發紅,肚子裡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捉蟋蟀比捉螞蚱難度大一些,這蟲兒不但蹦得好,還會鑽地洞。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叫金龜子,是蠐螬的幼蟲,像杏核般大,全身黑亮,趨光,晚上往燈上撲,俗名 瞎眼撞 。這蟲兒好聚群,停在枝條或是糙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 瞎眼撞 ,一晚上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後,那滋味又與蟋蟀和螞蚱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後下蟄。此物下蟄後,肚子裡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進入冬天就慘了。春夏秋三季,我們還能搗弄點糙木蟲魚吃吃,冬天糙木凋零,冰凍三尺,地里有蟲挖不出來,水裡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大家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地面上有一層乾結的青苔,像揭餅一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在水裡泡一泡,再放到鍋里烘乾,蘇如鍋巴。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用斧頭剁碎、砸爛,放在缸里泡,用棍子拼命攪,攪成糨糊狀,煮一煮就喝。吃樹皮的前半部分的工序和畢升造紙的過程差不多,但我們造出來的不是紙。從吃的角度來說,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很快,村里村外的樹都被剝成裸體,十分可憐的樣子,在寒風中顫抖著。在這危急的關頭,政府不知從哪裡調撥來救濟糧。所謂救濟糧,根本不是糧,而是一些發霉的蘿蔔葉子一類的東西,擠壓成件。現在拿那樣的東西餵豬,豬也不會吃。但在當時確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分配時人人都紅著眼,盯著秤桿,一星一點,秤高秤低,都十分計較。這種東西也不是常有的,總是在人們餓得即將停止呼吸時,才會發放一次,可見國家也是相當的困難。發放救濟糧的鐘聲敲響時,連躺進棺材裡的人也會蹦出來。這當然是誇張。那時候,人死得太多,哪裡還有什麼棺材。死了,好歹拖出去,讓狗吃了拉倒。那是狗的黃金歲月,吃死人吃的,都瘋了,見了活人也往上撲。有人可能要說:你們為什麼不去打狗吃呀?狗肉營養豐富,味道鮮美。你問得好,你這念頭,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我們腿腫得如水罐,走兩步就喘息不迭,根本不是狗的對手。與其說去打狗,勿寧說去給狗加餐。如果有槍,勾一下扳機的力氣還是有的。但在那種情況下,老百姓手裡要有了槍,什麼樣的壞事干不出來呢?公社書記和公安人員手裡倒是有槍,但他們有糧吃,不必去打狗吃。他們嫌吃死人的狗太髒,提著槍去打野兔、大雁、水鴨子什麼的佐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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