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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3:16:39 作者: 莫言
1999年6月13日
嬸嬸已經於2001年5月去世,這一代人實在是命運多舛,思之令人愴然。嬸嬸一輩子其實也沒享到什麼福,尤其是到了晚年,堂姐去世,撇下兩個孤兒,實在是悽惶。然後又是小兒子胡鬧騰,辦什麼旅遊品加工廠,拉下一屁股債務,逼得她七十多歲的人還要給人家去打短工。想起她和村子裡的老人們冒著嚴寒去給人家摘辣椒,每天只掙兩元錢,我心中就酸溜溜的。如果不是遭遇這些事情,她活過八十歲是沒有問題的。
為了償還堂弟欠下的債務,為了堂姐撇下的兩個孤兒,我們拿出來一些錢,為此,嬸嬸見到我們時那種恨不得把心扒出來給我們吃了的情形,讓我心中實在難過。多年前的芥蒂,早已蕩然無存。上邊的文章,我寫到的其實是當時農村的家庭狀況,並無特別的褒貶之意。妯娌之間,打得頭破血流者比比皆是,我母親和嬸嬸的關係,還是好的。我母親去世之後,三日圓墳,嬸嬸教我們弟兄三個每人左手抓著一把穀子,右手抓著一把高粱,圍著母親的新墳轉圈走,左轉三圈,右轉三圈,一邊轉一邊默念:
一把高粱一把谷,打發先人去享福……
如今,嬸嬸和母親都去那邊享福了吧!
2002年12月9日補記
多年來我腦子裡沒有廚房的概念。當兵前在農村,做飯是母親的事,與小孩子無關;即便是農村的大男人,幾乎也沒有下廚房做飯的,如果大男人下廚房做飯,會讓人瞧不起。嚴格說起來農村也沒有廚房,一進門就是堂屋,屋裡壘著兩個大灶,安著兩口巨大的鐵鍋,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進去洗澡。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大鍋?那是因為鍋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飯,還要煮豬吃的食,而且農村人的飯量比較城裡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鍋小了是不行的。除了這兩口大鍋,堂屋裡還要安一張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磚頭壘一個台子,台子的洞裡放著碟子碗筷之類,檯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樣的。我的鄰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實在打不過,就跑到人家的堂屋裡,爬上那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脫下了褲子。她這一手非常厲害,村子裡幾乎沒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糙的地方,我們管那裡叫糙旮旯,天氣寒冷時,豬就鑽到那裡睡覺。在我當兵以前,母親要往鍋里貼餅子時,經常讓我幫她燒火,煙燻火燎,灰土飛揚,農村的廚房可不是個好玩的地方。我不願幫母親燒火,但很願看母親收拾魚。吃魚的機會很少,一年也就是那麼三兩次。每逢母親收拾魚,我就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問,還忍不住伸手,母親就訓斥我: 腥乎乎的,動什麼?
當兵之後,連隊裡有大夥房,裡邊安的鍋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進去洗澡,大人進去洗也沒有問題。我很想當炊事員,因為炊事員進步比較快,立功受獎的機會多,可惜領導不讓我當。星期天,我經常到伙房裡去幫廚,體驗大鍋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鍋鏟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鐵鍬,打起仗來完全可以當做武器。用那樣的大鍋鏟翻動著滿鍋的大白菜,那感覺真是妙極了。大鍋里炒出來的菜,味道格外的好,無論多麼高明的廚師也難做出軍隊裡的大鍋菜的味道。我吃了將近二十年這樣的大鍋菜,感覺著已經吃得很煩,但脫離軍隊幾年之後,又有些懷念。
我四十歲的時候,終於有了自家的廚房。廚房是妻子的地盤,我輕易不進去,進去反而添亂。但只要是她收拾魚的時候,無論多麼忙,我也要進去看看。當然是她收拾海魚時,收拾淡水魚我是不看的,淡水魚太腥,而且多半活著。海里的魚能讓我想起少年時期,想起許多的往事。青魚來了時,應該是殘冬初春時節,母親說,看青魚鮮不鮮,主要看它們的眼睛,如果它們的眼睛紅得沁血,說明很新鮮,如果眼睛不紅了,就說明不新鮮了。前面我說過,我們一年裡吃不到幾次魚,我每次看母親收拾魚就聽母親給我講關於魚的知識。她說的也是她的童年記憶。那時好像魚很多。四月里,新鮮帶魚上市,母親說,你姥姥家門前那條大街上一片銀白,全是魚,那些帶魚又寬又厚,放到鍋里一煎,地冒油。現在,這些帶魚,瘦得像高粱葉子,母親忿忿不平地說,它們也配叫帶魚?還有什麼大黃花魚,小黃花魚,偏口魚,披毛魚,那時的魚真多啊,價錢也便宜,現在,魚都到哪裡去了呢?母親說。
現在我到廚房裡看妻子收拾魚,其實是借這個類似的場景回憶童年,回憶母親的回憶,這就如同打通了一條時間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童年時代甚至更早,那時候,高密東北鄉的魚市上,一片銀光閃爍,那是新鮮的海魚在閃光。
一吃的恥辱
吃人家嘴短的意思很明白,僅僅有這點意思那簡直不算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吃人一棵胡蘿蔔所蒙受的恥辱哪怕用一棵老山參也難清洗。
我像傻瓜一樣混進首都北京後,恨不得見到動物就要點頭哈腰表示友善,但北京動物的兇猛程度是地球上有名的,哪怕是一條渾身污垢的野狗,也比外省的狗要神氣許多。那猖狂的吠聲里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京狗的優越感,狗尚如此,何況人乎?話說那一年,在一家又髒又破的似乎是純種老北京人開的冷麵館子裡,蒼蠅橫飛,老闆娘黏膩,一頭眼角生眵的狗伏在所謂的櫃檯邊上,很不友好地看著我,好像我不是來吃飯,而是來搶劫。我誠惶誠恐地把一塊我捨不得吃的肉片扔給它,我雖然嘴沒說話,但我的心在說: 狗啊,尊敬的狗,不要用這樣的仇視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北京是你們的北京,首都也是你們的首都,我知道你們十分討厭外地人來北京混事,但這也是組織上讓我們來的。給你塊肉吃,藉以表示我的敬意和歉意,希望您能寬容一點,我不過是暫時居留此地,隨時都會回去。 狗惱怒地叫了一聲,好像我扔到它面前的不是肉片而是一枚炸彈。老闆娘怒氣沖沖地說: 幹什麼?幹什麼?吃飽了撐得難受是不?丫挺的個傻×看你那操行…… 我感到滿腹冤枉,心中當然也有很多想法。我想,這些北京人為什麼這樣橫?北京這個首善之地我們國家官話的發祥地的人罵起人來怎麼這樣歹毒呢?北京人儘管受過八國聯軍的禍害但為什麼像八國聯軍一樣不講道理?我餵他們的狗吃肉是我表示友好啊。這時,從裡屋走出來一個典型的北京漢子,那口與褲襠關係十分密切的語言說得如同爆豆一樣,他說這條狗是從法國買來的,是純粹的名種,起碼價值十萬元。這樣的狗是不能隨便餵的,這樣的狗吃的都是配方飼料,維他命、蛋白質,都是有數的,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也不行,你亂給它吃肉,打亂了它的內分泌,該當何罪?!我想這還是條狗嗎?封建帝王也沒有這般講究嘛。我感到肚子快要氣破了。我看著那條狗,心想看你這個死相也配從法國進口?我們村子裡那些在糙垛旮旯里玩耍的野狗也比它俊秀三十倍。於是我斗膽說: 不要嚇唬外鄉人,別的我們沒見過,狗我們還是見過的。你們這狗,不過是條土狗,身上還長了一塊癩,因此是一條癩皮狗! 哎呀我的個親娘,我這句話一出口,就像用燒紅的爐鉤子燙了老虎的屁股,只見那男人目露凶光逼上前來,那個女人拍打著豐厚的屁股大叫: 大頭,大頭,給這個小子放血!
我很是害怕,按照宰殺牲畜的一般程序,放血之後應該是燒開水屠戮毛羽,然後是卸去頭腳,開膛破肚,摘出下貨,然後就掛起來,一刀刀零割了賣。也許是明天早晨,也許是明天中午,在醬肉的盤子裡,在油炸的丸子裡,在串肉的扦子上,就有了我的身體的一部分。想到此,脊梁骨一陣冰涼,哪裡還有心吃什麼冷麵,慌忙站起來,貼著牆邊,連聲道著歉,一溜煙跑了。
回到宿舍,越想感到越窩囊,於是便有兩行狗尿般的淚水從眼裡流出來。怨誰?怨自己。誰讓你去吃什麼冷麵呢?躲在屋子裡泡一包方便麵不是很好嗎?為了不讓賣方便麵的北京服務小姐心煩,你可以一次買上五十袋,把罪攢起來一次受完。正想著呢,一個朋友進來,說你流什麼淚呢?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北京更不相信眼淚。北京是缺水的城市,眼淚雖少,但也是自來水變的,因此你隨便流淚就是覺悟不高的表現。我一想有理,咱外地人來到北京,事事都要小心著,要哭就回山東哭,在北京哭也可以,不喝北京的自來水你想哭就哭。
朋友把我請去吃飯,吃了一盤胡蘿蔔絲,吃了一盤粉絲,還吃了一盤像橡皮一樣難以嚼爛的肉。吃完了,我心感動,心中暗想,吃人一碗,要報一盆,點滴之恩,應該湧泉相報。
隔了幾天,一群朋友聚會,我為了一句什麼話把這位曾經請我吃過一次飯的朋友得罪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前幾天,我去香格里拉飯店買了美國加州的醬小牛肉,去長城飯店買來西班牙產的胡蘿蔔,去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了專供外國人的波羅的海魚子醬,還有高級的奶油,吃得你小子滿嘴流油,可是你一轉眼就忘記了。那些小牛肉還沒消化完吧?
我感到渾身冰涼,這時悔之莫及。我恨不得把自己這張不爭氣的嘴巴用膠布封了。你當年吃煤塊不也照樣活嗎?你去吃人家那點胡蘿蔔絲和粉絲幹什麼?實在饞了你自己去買一麻袋胡蘿蔔把自己吃成一隻兔子也花不了多少錢,但你吃了人家的東西,就要聽人家的,就要承受人家施加到你身上的侮辱。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記性,像狗一樣,記吃不記打。當時氣得咬牙切齒地發恨,但過不了幾天就忘了。又有一個朋友請我去吃飯,上了一隻煤球爐子,爐子上放了一口鍋,鍋里放了十幾隻蝦米,一堆白菜,還有一些什麼肉。吃著吃著我的兇相又原形畢露了,那朋友就說: 看看莫言吧,吃的一上桌,又奮不顧身了!
一句話把我的心徹底地涼透了,因為吃人家的東西所蒙受的恥辱一樁樁一件件湧上心頭。我怎麼這樣下賤?我怎麼這樣沒有出息?你實在想吃,一個人下個館子不就行了嗎?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你想多麼兇惡地吃就多麼兇惡地吃。你吃光了肉把盤子也舔了也沒人嘲笑你。你自己經常地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忘了自己是一個鄉巴佬,人家那些人從根本上就瞧不起你,壓根兒就沒把你當個人看。人家有時找你玩玩,那是無聊,那是天鵝向水鴨子表示親近,如果水鴨子竟因此而想入非非,那水鴨子就慘了。想明白了道理後,我發誓寧願餓死也不再吃人家的東西了,就像朱自清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麵粉一樣。我還發誓萬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飯時,一定要奮不顧身地搶先付帳,我付帳,那麼即便我吃得多一點人家也就不會笑話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