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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53:14 作者: 海青拿天鵝
    徽妍驚魂未定,答了聲,「會。」

    皇帝沒多說,逕自縱馬往前方馳去。

    風從頰邊吹過,涼涼的,卻似乎帶不完上面散發的熱氣。徽妍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覺得它們急促得就像馬蹄聲一樣。她不敢往後靠,仿佛後面那個身體帶著無窮的危險,雙手緊緊地攥著一點韁繩,不敢鬆開。

    只有腰上的那隻手臂,石頭一樣,固定著她,讓她不至驚惶地掉下去。

    正心煩意亂,前方忽而出現一隊人馬,領頭者,正是杜燾。

    看到皇帝和徽妍,他愣了愣。

    「那邊召集好了麼?」皇帝問。

    杜燾回神,忙道,「召集好了!」

    皇帝頷首:「六日後,王庭見。」說罷,縱馬馳騁而去。

    杜燾應了一聲,看著皇帝一行的背影,仍然愣怔。

    徐恩奉命留在朔方,見杜燾神色,不禁苦笑,上前,「君侯……」

    「徐內侍,」杜燾忙拉著他,神色不定,「陛下……王女史……」

    「君侯還不明白,」徐恩搖頭,意味深長,「陛下採選,為何將年紀提到了二十五歲?」

    杜燾瞭然,卻忽而記起先前的事,如遭雷劈。

    皇帝帶著徽妍騎馬走了一段,未幾,到達城門前,有軍士拉著馬匹等候在那裡。皇帝停住,將徽妍放下來,讓她另騎一匹。

    徽妍從前在匈奴,騎馬練得很好,也無二話,利落地騎上去。

    臉仍然燒灼,她不敢看皇帝,只聽他聲音冷靜地與將官交代,過後,再度策馬,領著眾人將城外馳去。

    城門外,北軍的軍士已經列隊完畢,齊整如棋局,足有三千人。鼓角聲響起,皇帝領著眾人出發,馬蹄奔過的聲音,在寂靜的原野中傳開,與天邊低垂的彎月相映,鼓動人心。

    徽妍辨認著方向,知道這是往涿邪山而去,心中一陣激動。她緊跟著前面的皇帝,不敢落後一步。

    軍士們素養甚好,路上除了馬蹄聲,徽妍沒有聽到有人出半點聲音。像水底的長蛇一般,默默穿過原野,將朔方的城池和堆築了堞雉的山樑留在身後。

    出發後,一趕路便是兩三個時辰,當前方出現一處糙灘時,皇帝命令歇息。

    徽妍畢竟體力不如男子,早晨出發時又不曾用膳,此時覺得有些疲憊。卻不想讓別人知道了輕視自己,並不出聲。

    未幾,一名軍士忽然走過來,將一隻食盒遞給她。

    「女史,」他說,「陛下賜的。」

    徽妍訝然,打開來,卻見裡面撐著肉穈粥,雖一路顛簸,粥卻還有些熱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她不禁抬頭,朝皇帝看去,只見他的目光也正掃過來。

    皇帝仍是神色平淡,看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吃吧。朕聽聞卿甚是不易,從長安到此處,未吃過甚像樣飯食。」

    ☆、第34章

    ????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都是拿著糗糧在啃,徽妍卻有香噴噴的肉糜粥。

    他說話雖然還是一貫的清冷,徽妍卻感到心中一暖。她想向皇帝行禮謝恩,皇帝卻沒再看她,與一名將官說著話,往別處巡視去了。

    塞外的風很大。白日裡,太陽灼人,夜裡卻冷,要把自己裹到毛氈里才能入睡。

    雖然奔波一日,但徽妍怎麼也睡不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擔心。徽妍知道他們正在馳援的路上,並且是皇帝親自領著最精銳的屯兵,可是心仍然吊著,無法放下來。

    ……朔方至渾邪山,最快也要八日,而此消息乃五日前之事,只怕我等還未及趕到,右日逐王已支持不住,為左溫禺鞮王所敗……

    昨日在行帳里聽到的話,不時浮上心頭。徽妍即便認為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救人,但心底明白,這是實話。

    ……女君可想過,若王師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現下已罹難,又待如何?

    皇帝也曾這樣問過她。

    這些日子,徽妍支撐著自己走這麼遠的,的確就是那一點點希望。她盡力不去想那些糟糕的「如果」,憑空猜測,只會擾亂心神。但是到了現在這樣的時候,眼看著一步一步近了,她的心仍然會被莫測的恐懼占據。

    徽妍翻來覆去,閉著眼,卻是越睡越難受。少頃,她索性睜開眼,從毛氈里爬出來。

    營地里點著一堆一堆的篝火,軍士們大多已經入睡。也有人像她一樣睡不著,圍坐在篝火邊上取暖。遠處,一隊輪值巡邏的軍士走過,悄無聲息。

    徽妍也想到篝火邊去,四處望了望,瞅見附近有一處火堆空著,只有一人,身上披著裘衣,背靠著一副卸下的馬鞍,似乎在看簡冊。

    這般時候,居然會有人這般閒情雅趣,圍火讀書。徽妍覺得十分詫異,走過去,待得看清那面容,愣了愣。

    皇帝察覺到動靜,抬頭。

    目光相對,徽妍忙行禮:「陛下。」

    「睡不著?」他問。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正是。」

    「塞外風涼,暖一暖便好。」皇帝道。

    徽妍頷首:「諾。」

    皇帝拿一支木棍,撥了撥火堆,回頭,卻見徽妍還在那裡,神色躊躇。

    「你便打算這般一直站著?」皇帝瞅她一眼。

    徽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猶豫太過反而矯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走開,只得在火堆旁坐下。

    皇帝看著她,似笑非笑,片刻,又道,「朕是野獸麼,坐這麼遠如何烤火?」

    徽妍無奈,看著自己與他還有火堆之間的距離,少頃,往他那邊挪了挪。

    皇帝不言語,忽而將簡冊放下,起身走開。徽妍詫異地看著他,未幾,又見他走回來,手裡拿著她方才睡覺時裹的毛氈。只見他將幾個行囊放在徽妍身後,又將那毛氈團了幾下,墊在上面。

    徽妍訝然。

    「坐好。」皇帝說著,坐回去,重新拿起簡冊。

    徽妍看他似乎不再理自己,少頃,往後面靠了靠。出乎意料,靠著很舒服。這毛氈不算大,但皇帝顯然經驗老道,知道在野外的享受之道。

    心裡想七想八,徽妍忍不住瞅向皇帝。他又在翻著簡冊,似乎很專心。火光中,他眼睫低垂,徽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哪一根竹簡上,好像在審視,又好像在思考。

    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篝火「噼啪」的聲音。火光範圍之內,只有徽妍與皇帝兩人。皇帝無所謂,徽妍也不再那麼拘束,靠著身後的毛氈,正坐變成斜坐,再往後,覺得腿壓得不舒服,乾脆放出來,拉好長襦,兩手抱著膝。

    天空很是明朗,璀璨的星子布滿夜幕,一眨一眨的,與弘農、長安或王庭,並無差異。

    母親和兄長他們,不知道此時在幹什麼。

    在為她生氣吧?徽妍想著,愧疚又起,突然,鼻子癢了癢,「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皇帝看過來,沒說話,卻將一塊薄毛氈丟過來。

    徽妍忙道:「陛下,妾……」

    「蓋上。」皇帝聲音平靜,「這是出征,你病了便只能留下,誰也顧不得你。」

    徽妍面上一臊,知道這是實話,只得謝一聲,將毛氈裹在身上。

    二人重新沉默,徽妍裹著毛氈,覺得確實暖和了許多。眼睛不由地朝皇帝瞅去,從側臉,到舒展的坐姿,再到他手中的簡冊……忽然,徽妍覺得上面的字很是熟悉,稍稍湊前一些再看,發現竟是王兆的字跡!

    「左傳?」她輕聲問道。

    皇帝抬眼,瞥瞥她,「看出來了?」

    徽妍怔忡了一會,道,「陛下怎將這簡冊帶了出來?」

    「不帶出來不行。」皇帝揚揚眉梢,「朕平日無許多閒暇,這書下月就要歸還了。」

    徽妍啞然,知道所指為何,哭笑不得。

    「陛下慢慢看也無妨,」她忙道,「妾母親與兄長最敬好學之人,從前父親在世時,也從不催促弟子還書。」

    皇帝莞爾。

    「看太傅論史,乃盡興之事。時而翻一翻,甚有裨益。」他緩緩道,「太傅曾對朕說,讀史可明智。可惜朕當年浮躁,未體會太傅之言,直至後來經歷世事,方才明白其中道理。太傅真乃通透之人。」

    他看得清別人的事,卻看不清自己的事。徽妍心中默默道。

    不過聽皇帝對父親如此讚許,徽妍不禁微笑,道,「妾父甚愛讀史,左傳乃其案台必備。他還另寫了筆記,陛下若未盡興,妾可尋出來呈與陛下。」

    「哦?」皇帝頷首, 「有勞女史。」

    徽妍忽然覺得,他似乎也不那麼可怕。至少談起讀書的時候,他不會那麼莫測。

    也是暖和的關係,現在坐在火堆旁,徽妍與皇帝說著話,漸漸覺得睏倦。皇帝從王兆箋注左傳,談到他的賦。王兆愛賦,生前曾做二十餘篇,先帝也喜歡,曾將幾篇王兆手書的賦藏入石渠閣。

    但徽妍說,比起賦,她更愛楚辭。而楚辭之中,唯愛天問。

    「哦?」皇帝有些詫異,不以為然,「朕讀天問時可覺甚煩人,問這問那,心想屈公何來這許多閒心。」

    「怎會煩人?」徽妍笑了笑,道,「詩書詞賦,大多借事抒情。唯此篇,無悲無喜,奇異陸離。妾自幼習得此篇,每詠誦一句,總能思量許久,仿佛身被雙翼,其樂無窮。」

    「身被雙翼?」皇帝饒有興味,「如何身被雙翼?」

    「便是……」徽妍張張口,忽而見皇帝注視著她,雙眸中映著火光,熠熠閃動。

    心底忽然像被什麼觸到,不安地跳動。她的言語卡在嘴邊,莫名結舌。

    「便是如何?」皇帝問。

    「便是如莊子所言一般,所思者無邊無界,如乘風數萬里……」她結結巴巴地說。

    皇帝笑起來,聲音低低。

    徽妍一哂,不自覺地攏了攏身上的薄毛氈,垂眸,不敢再對著那眼睛。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這時,一名將官走過來,向他稟報些斥候帶來的消息。皇帝放下簡冊,與將官一道走開,直到徽妍入睡,也沒有回來。

    星辰仍然訕訕,而徽妍倚在氈布上,側頭看著火堆。夜風似乎被篝火烤熱,散發著些淡淡的氣息,卻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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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接踵而至,了無痕跡。

    徽妍被號角聲吵醒的時候,天仍是黑沉。但看天空中的月亮,已是酉時。面前那堆篝火已經快要熄滅,皇帝仍不見蹤影。徽妍不知道自己昨夜什麼時候睡著了,身上除了那層薄毛氈,還蓋上了另一條更厚實的。

    軍士們起身,收拾行囊,備馬,吃糗糧。

    徽妍也不敢耽擱,忙將物什都整理好。一名軍士過來,幫她把馬鞍等物備好,徽妍剛來得及說一聲謝,只聽號角聲又起,該開拔了。

    皇帝精神抖擻,騎馬從遠處奔馳而來,分派將官領兵。

    徽妍聽他聲音清朗,事事交代得有條不紊,不由地捂著嘴巴打一個哈欠。心裡猜測著,他昨夜何時入睡,怎麼看起來一點疲倦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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