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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7:00 作者: 安妮寶貝
就在這一刻。她已經知道。所有的約定都是不算數的。它是無用,失效的。包括幻覺,安慰,以及依賴。都沒有用。他們是兩個陌生人。時間停頓和凝滯,它不能夠延續。他們的感情,在這三天夜裡,變成了化石。需要深埋在地下,見不到光亮。是無法被抹去痕跡的屍體。來不及變壞。也來不及消失。只是如此。
這是一場真正的告別。不會再見。
[告別]
在我們告別之後。我慢慢的。慢慢的。就會忘記不你的臉。想不起來。忘記身邊的這張臉。在暗中看過那麼長時間的一張臉。以為會記起得,卻原來依舊在遺忘。不斷地消磨,退卻,只要化為虛無。
你要回到你的生活中。我要面對我真誠的無可抵消的沉默。哪怕它們僅僅只是記憶。
她只記得一些極其微笑的細節。凌晨三點的英式搖滾酒吧,人跡稀少。大舞池裡空餘寂寥的燈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現在請點完你最後一杯飲料……樂隊早已撤走。跳舞或者買醉的人群也已經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亂足跡與衣裙香味。時間一再拖延。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的頭伏在酒吧桌子上。是因為笑,還是什麼。他們經常逗得彼此開心。她輕輕地揉著他的脖子,脖子與頭髮交界的邊緣。那片柔軟的兒童一樣的肌膚。有時候她捏他的下巴。
他輕輕把她的肩扳過來,拉近他的方向。
那一日她在臥室房間裡醒來。應該是凌晨時分。做了很長時間的夢之後,腦子裡依舊有昏沉,並不清醒。工人還沒有做裝窗簾杆,所有未曾掛上窗簾。有將近一星期的時間,她在一間整面牆壁與外界邊緣透明的房間裡睡覺。在月光中睡去。在日光照耀中醒來。早晨沒有任何遮蔽的光線明亮逼人,她在未曾晚起過。
但那一日,她醒來,看到房間顯得晦暗和低落。貼著雨跡狀絲織壁布的牆壁,有輕微的光影在上面浮動。她以為是陰天。略帶疑惑。因為只有南方的冬天時常是陰濕的。拿起床邊的鬧鐘,原來是凌晨五點左右。
她起身,沒有開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然後轉過頭,看到窗外的天際線。21層的高樓公寓,帶來一幅仿佛曾經在夢中照會的場景。大片林立的高層樓群,依稀燈光閃耀。天邊堆積大片壓抑而絢爛的朝霞。紅與紫互相暈染,隱約透露光澤,層疊地蔓延和堆積。這是她搬進新公寓之後,看到的第一次日出。這一個瞬間,她突然異常清晰地想起他的臉。
[茶花]
她在三年前,曾在筆記本里抄下來的一段話:墨脫境內有東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兩座山峰: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壘峰。雅魯藏布江在山嶺之間劈開一道深達五千多米的溝壑。世界上最深最長最險峻的峽谷雅魯藏布大峽谷。全中國唯一沒有公路的縣治。它被稱作「隱秘蓮花」。
她對自己說,要去墨脫。有一個聲音,它要帶著她去。但在已經過去的一千多天裡,她做著一切無關的事情。重複。重複。無盡的重複。治療一顆牙齒可以花上一兩個月。學習拉丁舞蹈每周去一次。養一盆羊齒植物每天澆兩遍水。租一張DVD兩天換一次。跑步每晚一次。愛上一個男人的機會一月幾次,或者幾月一次。太多太多……太多細微重複的事情,在不斷損耗。
是的。我覺得生活至為拖沓漫長。感覺心臟血液通過的速度放慢。這樣慢,使人眩暈僵硬窒息為難。要掙扎著上挺。浮出海面。不惜一切代價。
那個夜晚。她在出版社給一張一張的照片排格式。有一張照片,是香港深夜的高樓燈火與夜雨瀰漫,天空中有巨大的被颱風襲刮而來的厚重雲團。在底下用黑字寫上,但願我能夠天真以及不懼怕消失地去愛你。一片純白,對應潔白梨花與綠葉交織的繁盛花樹。用以彼此映照。
她在凌晨的時候結束工作,走到空曠的北京街頭,呼吸到清冷而新鮮的空氣。點了一根煙,走到空無一人的天橋。然後對自己說,好了,明天出發吧。去墨脫吧。帶我離開吧。
要緩慢地靠近它。先抵達昆明,成都,拉薩,然後才穿越漫長的公路和徒步路線,與它接近。
埃里克手,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說,門巴人逆流而上,長途跋涉,歷經艱險,穿越高山和森林,遷徙,以此與珞巴人一起居留。但那原來只是一個冬日大雪冰封,春天花朵滿山的寂靜小村。隱藏在峰迴路轉之後。抵達它很不容易。走出來也不容易。
她說,它像在一種不存在的幻覺蹤跡,需要相信它的人,傾盡全力,全神貫注,追隨和尋覓它。有些人的一生,有屬於自己的幻覺,也會這樣度過。
他說,你去那裡,是為了寫作嗎。為了把它寫在你的小說里。
她說,不。我去那裡,是為了我的幻覺。因為我是那個可以傾盡全力,全神貫注,追隨和尋覓它的人。所以,我在寫作。我也會把它寫在我的小說里。寫一本小說。我已經知道。
他說,它有蓮花嗎?
她說,蓮花在宗教里另有喻意。不要試圖去搞明白這些了,埃里克。想想你的姬娜和上海女孩。
他說,姬娜昨天已經離開去麗江了。
傷心嗎?
一點也不。我只記得與她在一起快樂的時光。
他們一起去海東參觀一個畫家。自己設計大房子。大落地玻璃窗之外就是大海,樹枝,大片杜鵑花。至為奢侈的美景。庭院裡引入了水流,種著疏朗有致的植物。他們在海邊飯館吃午飯。魚湯,田地里新摘的蠶豆,突然颳起大風,波浪洶湧起來,浪頭扑打在碼頭上。
他說,小時侯我也是 在海邊的房子裡長大的。那時候天空的雲朵經常讓我好奇。它們有各種色彩和形狀。
她說,這樣真好。所以你的眼睛是藍色的。
他說,為什麼你經常看起來都這樣安靜。你安靜得仿佛和世界沒有關係。
她說,是嗎。但是為什麼我覺得自己的內心經常浪潮洶湧,暗自起伏呢。巨蟹座的人是生活靜態的,但實質上他們是最漂泊不定的人。
他說,我是雙魚座。
她說,是。所以你經常是迷糊的,天真的。你很柔軟。你的感情即使泛濫成災,也不是傷害。她伸出手,輕輕揉亂他金黃色的頭髮。笑。
他說,你不敢愛上別人嗎?
她說,不。我愛上別人非常果斷而迅速。因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離開的時候也是一樣,因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說,在愛的時候,你就要相信它。在離開的時候,你要相信自己。
離開的時候,他在海邊的後花園裡摘下來的兩枚茶花花苞。大顆的粉白色,小顆的桃紅色。他說,是我挑的。是送給你的。她把那兩枚結實飽滿的花苞放在手心裡,輕輕嗅聞了一下。她在後來把它們塞進了郵包里。帶回了北京。
[彗星]
他們一起搭伴離開大理。坐火車到昆明,然後在昆明轉飛機回北京。
在火車站灰暗疲憊的人群中,埃里克像一株生氣勃勃的植物。散發出令人喜歡的新鮮氣息。紀梵希的牛仔褲拖拖拉拉地髒著。鮮亮的橘紅色運動外套。穿一雙黑布棉鞋,拖著他的名牌大行李包。那隻橘黃色帶金扣的旅行包非常漂亮。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像帶著一盆花一樣地,帶著他在身邊。他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和聰明。說服了列車長幫他們換個VIP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