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2023-09-26 12:47:00 作者: 安妮寶貝
她坐在爐火邊看陌生男子們打桌球。他們打累了會讓廚房做蛋炒飯吃。有時候他們會分一點點給她,她就拿著盤子走到庭院裡,坐在吊床上,一邊晃蕩一邊吃蛋炒飯。那些日子,大理經常颳大風。把雲吹乾淨之後,蒼山上的積雪就更加清楚分明了。星很亮。她看著那些星。聽到高大的桂花樹發出沙沙的聲音。日子因為簡單過得那麼慢。每一天都很長。
埃里克問她,你接下來要去哪裡。她說,我不知道。大概去四川,然後去西藏。你呢。他說,我要回北京。然後去上海,我在中國,只在這兩個城市輪流住。他又說,你以前去過西藏嗎。她說,沒有,我去西藏,是為了去一個地方。只要去那個地方。去完我就回來。
他聳聳肩,你一直那麼目標明確嗎。她說,是的。我是一個目標明確的人。雖然這樣是很單一的。沒有什麼樂趣。我需要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
她猶疑地從門外走進來。黑色棉外套,球鞋沾了雪水,鞋面有些潮濕。微微露出胸線的灰色圓點棉恤,手指上有一枚褪色的老戒指,發暗的銀,小顆突起,上面有殘留的玉石。隔著喧囂的人群,嘈雜的流行音樂。麥克風的震盪回音敲擊耳膜。她摘下苔蘚綠的毛線帽子,露出亂糟糟的短髮。
她就坐在他的對面。非常安靜。仿佛是變身而來源自另一個時空的植物。一株失蹤於晚石炭世熱帶森林的畸羊齒植物。細小。攀援。滴水葉尖。獨立的意志。他把一杯茶水遞給她。手穿過陌生人觥籌交錯和面目招搖。我想你可能會喜歡喝這個。他說。她接過那杯微溫的茶。他們打了個照面。此後在這個晚上的所有時間裡再未交談過一句。
沒有留下電話號碼。甚至沒有告別。她站在他的身邊,略微猶疑。是。我知道了。知道你就在這裡。如果有互相確認,那應該就只是在一瞬間。你自動或者被迫地交出你的身份和意願,放在我的手心裡。我把手掌蜷曲起來,緊緊地捏持著他。捏持著你給予我的確認,走過俗世熱鬧及一切不相關的人。你把它放在我的手心裡。
你是一個我等了很久沒有等到的人。她的手心裡捏持著他的確認,站在那裡沒有任何行動。他亦如此。仿佛疲憊。總是習慣雙手手掌包裹住臉,用力地緩慢地摩擦。仿佛他是一個老去著的年輕男子。他停留在這個世界為著一個不知所謂的理由。隨時會潛逃,卻依舊在埋伏。他的眼睛看著她的左臉左側15度的地方,雙手插入黑色布褲的口袋裡。黎明抵達。讓我們直身上挺,浮出海面。各自奔天涯。為著這已經發生的全部確認。
她對自己微微一笑。轉過身就下了電梯。
[他]
他曾經對她說過,16歲的時候,喜歡一個31歲的女子。她已經結婚生子,但是他為她著迷。怎樣的心甘情願,身體和靈魂交給她揉搓按捺,變成她所需要的質感,以及形態。直至她拋棄他而去。他從自己虛脫的蛹殼裡蛻變,伸展出絢麗翅膀,成為一個靜默的男子。
所以,我一直喜歡比我年長的女子。他說。他後來甚至試圖喜歡一個比他大20歲的老年女子。那個女子已經絕經,但她這樣優雅。他說。他是由異常聰明的早熟少年蛻變而來。因為他的心智與情慾與同齡人不同,需要一個能量遠超過他的女子引領,直接跨越時間的界限。如此長大,便是非同尋常的男子。
他31歲的時候,遇見她。她知道,這一刻,他的身體和靈魂,已經全然屬於自己保管。因為他有屬於自己的質感,以及形態。直至他和她告別。不斷衰老。直至死去。他們之間的時間,是一顆星辰抵達地球的距離。在她看到他的瞬間,彼此已經相隔錯失了數百個光年。
她看到的他的光,是他早已經出發的旅程。落到她的額頭上,沒有溫度只有記憶。他們沒有交談過彼此的童年,少年和成年。仿佛只是擦身而過的瞬間,咻的一聲。彼此羽翼的陰影交錯而過。細微聲響,都只是光陰的塵埃抖落。
但是。是在哪裡。我見過你。她看見他從座位上起身,手裡拿著手機,走到門外,打一個電話。喧擾的宴席。新年的陌生人聚會。很多人唱卡拉OK。他穿著黑色衣服。瘦的男子。背影的輪廓微微窩起,仿佛無形落寞,想讓人從背後靠近,環繞住他的腰枝,然後把臉貼在那強壯的脊背上。
他的靜默帶來無限的可能性。一個靜默的帶有無限可能性的男子。就像他打量著她的不動聲色的眼神。(仿佛我們在深而寂靜的三千米的海底交會。水藻如絲,陽光投射。我裸露著我的心,從你身邊經過。)她在那一刻不曾遇見他的光抵達的即時性。
如果我們在三千米的海底交會。我如何把我的心展示給你看。你是把它當作一個解剖標本圖來觀察,還是當作一種回憶來追索。水藻如絲,陽光投射。我裸露著我的心,從你身邊經過。如此這樣,是我們的交會。
他在她的身後。她在緩慢下滑的電梯上,看到牆上鏡子中的自己。她穿上外套,裹上圍巾和帽子,站在門外等計程車。很冷的一個冬天。午夜的計程車電台在播報,這是北京19年來最強烈的一次寒流。大風呼嘯,寒冷刺骨。她坐在車裡,對著司機平靜地報出地址。她搭上的車,知道該把她帶往何處。她知道家在哪裡。她心中的海洋在哪裡。仿佛可以隨時出入。
她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微笑。這樣鎮定。一個被刀砍在肋骨上的人,走在人群之中就要經常保持微笑。凌晨四點,她回家,拿出門禁卡,放在識別框上。喀噠。我走進安全的世界。與你道別。我裸露著我的心。害怕你占有我。亦或害怕你伸出手來摸索我。我感覺誠惶誠恐,不夠安全。所以我這樣的靜。並且對自己微笑。
為這分秒停頓的一瞬間,聽到的喀噠一聲。細微清楚如此明確。我知道自己會走到懸崖邊緣,站在你的身後,與你分享蒼茫世間的無聲與美景。
[埃里克]
他來自巴黎。她去過他的城市。她一直覺得歐洲男子長得好看。金黃色的睫毛卷翹修長,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麼藍的眼珠。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在想些什麼。但是埃里克只是一個快樂的雙魚座男子。他在這裡住了一個月,在小旅館裡做他的片子。片子的鏡頭是用手機零星地拍攝手機起來,然後剪輯做音樂配獨白的。
他用蘋果電腦放那些短片給她看。他在香港,在東京,在紐約,在上海,在北京……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轉移。鏡頭裡穿梭的機場,街道,超市,樓群,電線桿,天空,雲朵,卡拉OK廳里長發的年輕孩子……他說,這僅僅只是一種從此地到彼地的記錄。包括那些女孩子。在不同的女孩子的懷抱里轉移。不同的過程。
他用清楚分明的中文,困難地表達他的概念。過渡。是的。那是一種過渡。
她戴著耳機,在他藍色的電腦屏幕面前輕輕屏住呼吸。他配的音樂,是簡單的鼓點。她沒告訴他,她此刻被打動的,是他的法語Solo。一長串一長傳她完全聽不懂的發音。飛速的語調低沉的聲音。是聽到的如此優雅溫柔的語言。像一個巨大的夢魘,把人籠罩。她在此刻愛上這聲音。雖然她完全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