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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7:00 作者: 安妮寶貝
要坐一趟纜車上山。是心裡很奇怪的願望。是像從玩具店裡開出來的紅色。乾淨的座位。慢慢地沿著山的坡道往上爬。在車上透過玻璃窗看外面,潮濕的綠樹,有開著鮮艷紅色花朵的灌木,和高級的富人別墅。山下的維多利亞港和高樓已經一片霧氣蒙蒙。你坐在車廂裡面,想起童年。在兒童公園裡騎木馬。陽光照耀。後來你讀書逃課,一個人在媾盪鞦韆。人的寂寞,走到哪裡,也都是一樣。
Unit2 關於愛。
一場上海煙花。
在上海的第7個3個月的開頭,我把房子搬到位於偏僻區們的高架橋下面。
這是朋友DAISY的房子。她即將離開上海去香港培訓半年,所以轉租給我。
房間小而乾淨。我漸漸習慣了窗外轟隆隆車子開過的聲音。來往的喧囂車流,是無法平息的海洋。即使在深夜,也有大貨車肆無忌憚地開過空曠的馬路,好像海面上突然竄出的巨大魚群。
一個人在家工作。在4家報紙和5本雜誌上設有每日每周每月出稿頻率不等的數個專欄。我寫上海老房子的維護弊端交通堵塞因素分析伊勢丹新款香水出台到家裡一條金魚因孤獨而死的所有事情。
有時候文字讓我一覽無餘。有時候我是一個隱蔽的女子,隱沒所有生活的真相。
為對抗噪音,會關嚴窗子,放一張PJHARVEY的CD,把她的顫抖的尖音調到讓耳膜麻木的高度。疲倦的時候,就趴在陽台上,看著呼嘯而過的車流,安靜地抽一支煙。
DAISY去香港之前的告別聚會,在徐家匯一家舊式餐廳里舉行。人太多太吵鬧。上海話在大聲喧譁的時候恁地吵鬧。於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說話,一直埋頭吃一道餐廳最有名的糖醋鰣魚。
整個餐廳其實是一節被廢棄的火車車廂,據說清末某位顯赫的太后坐過。窗外能看到茂密潮濕的樹林,被刺眼的白熾燈直射著。火車下面不知道是否有軌道。這節車廂好像是臨時在時光里停頓下來。
快結束時DAISY喝醉,大聲說話,尖聲笑,神態亢奮。突然抱住一個男人對他說,一辰,我後悔我太過愛惜自己,一直放不下自知之明,所以不能與玫瑰來爭取你。這句話令很多人變色,相信也足以讓清醒後的DAISY後悔不已。
男人鎮定地抱住流淚不止的DAISY,輕拍她的背部,猶如愛撫一隻貓。我按掉菸頭,站起來說,我送她回家。一場盲目的聚會於是倉促結束。
男人送我們。他開一輛舊的蓮花。車子在高架上飛馳的時候,冷風灌進來,兩邊的高樓迅速地後退。他說,很抱歉。他的聲音是真誠的。
我說,我略知一二。在復旦的時候,你們有一個劇社。你是負責人,玫瑰是主角,DAISY始終屬於觀眾。其實也沒什麼。DAISY是矜持的人,過分關注自己,即使上了台也無法演戲。
把DAISY送到她父母家之後,他再開車送我回家。
已經凌晨兩點。路邊24小時營業的羅森店,我下車買東西。拿了一瓶威士忌,健牌香菸,上海紅腸。結帳時附帶買了兩串熱騰騰的豆腐乾。
我說,今天吃飯的餐廳叫什麼名字。
上海小站。
呵,適合告別的地方。我把串著豆腐乾的細竹竿遞給他。吃嗎?
他微笑著接過去。眼睛盯牢我看。那是一雙鎮定的眼睛。他穿白襯衣,鹹菜綠粗布褲子。清爽的平頭。在一家德國公司做市場部總監。
29歲的上海男人。
偶爾的晚上他打電話過來。我這邊電話里的聲音總是嘈雜。高架橋上的車流,鍵盤噼哩啪啦,音箱裡有TECHNO電子舞曲或者是寒冷的歌特音樂。他說,你給自己搭了一個舞台嗎。
我偶爾換一張CD,放流水一樣愛爾蘭風笛給他聽。悲涼的《The level plain》。我們對話,斷斷斷續續。從童年的小傷疤,喜歡的書,直至理想。一路講起。他有那麼多的話要告訴我。
惟獨不談玫瑰和工作。因那是他生活最重要的現實和內容。
有時候他用上海話回應我。他說,好啊呀。
無限宛轉的柔情,是掠過手心的一道微弱光線。
好啊呀。好啊呀。好啊呀。
半個月後的某天,是春天的黃昏。門外突然傳過敲門聲。DAISY臨走之前曾再三囑咐我,若有陌生人來敲門,務必隔著防盜鐵門和他應對。但我卻一路跑過去,嘩地一聲把鐵門大大的拉開來。驚天動地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里振動,似乎能聽到塵煙倏倏掉落的倉皇。
刺眼的西下陽光照耀空蕩蕩的走廊,照亮陰影中男人的容顏。他的手裡有一大束翠綠的枝葉。大朵粉白的噴香的花。是在街邊小攤里買來的梔子。
那日我著一件埃及藍刺繡上衣,大朵薔薇圖案的暗紅棉裙。神情疲憊。裸足。他把梔子別到我的頭髮上,抱我起來,無助的臉用力揉進我的肩窩裡。我們像動物一樣糾纏著,發不出聲音。
那一夜濃香的梔子。放在廚房窗台上,用白鐵皮桶盛了清水。在早晨起來的時候,泛出憔悴的黃色。開得太縱情,已經枯萎。
我複製了一套鑰匙給他。他可以隨時來。偶爾過夜。
如果他來吃晚飯,我就去超市買蔬菜,水果,燉一下午的湯。對著菜譜做他喜歡的香辣蟹和梅菜扣肉。吃完飯,他會得幫我洗碗,清掃廚房,然後做咖啡。
放在廚房裡的小收音機播著音樂,他跟著披頭士唱,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鳥群飛過的聲音。有時候我覺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來得太快太輕易。
某日晚上房東來收房租。他去拿錢夾,我拒絕。數了一沓現金給房東。我的稿費所得維持著溫飽。我會一直為自己的辛勤勞作而坦然。房東說,家裡很好,真有生活味道。房間裡有白棉紙做的燈籠,海報和照片凌亂地貼在牆上,一大缸金魚,幹掉的雛菊,髒的堆在洗衣機旁邊的床單,廚房裡食物的氣味……還有我的穿著藍色小格子純棉睡褲的男人。
送走房東,我關門。一辰躺在床上,沉默不說話。我們一整夜都沒有說話。我抽菸,在筆記本電腦上寫作,塞著耳機聽音樂,倒酒加冰塊。凌晨4點的時候,天色發白。我關上了機器。
我走到床邊,跪下來把臉貼在一辰的被子上。我說,一辰,上海是我暫寄居的一個城市。我像個遊走的戲子,一路搭台演出。知道時日無多,自然明白何時收場。你不用擔心。
他說,可是我並無心和你搭台演戲。
那你要跟著我一路走一路流離嗎。我微笑。
他黯然地看著我。
我們都是成年人。該做什麼如何做,心裡有數。我是。你自然也是。我對他說。
我去過他的公司。白天的時候。一個人坐公車花了近1個小時,去看我的男人工作。他生活里現實的身份總是和我無關。我所觸及的只是一個睡著時長長睫毛覆蓋如同幼童的男人。
車子經過外灘,來到淮海路最好的寫字樓商圈。豪華的大堂里人來人往。出沒的人群衣著華麗,神情矜持。女子一律高跟鞋套裝,戴著小顆的鑽石耳釘。讓我想起玫瑰。玫瑰與他在同一家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