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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7:00 作者: 安妮寶貝
    她看房子。一條街一條街地走。她拍下那些舊房子。它們有些在天空下高高地突兀著,仿佛粗暴的傷口。有些隱藏在濃密的樹陰背後,發出輕輕的呼吸。裡面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鮮活的生命,尋求著世間的一席寄存和居留。所有的恐懼和欲望,都被壓制住了,發不出聲音。然而,我們只是要默默地存活著。

    車輪滾滾。最終摧毀一切。在戰爭中不要說誰是勝利者。塵歸塵。土歸土。我們要在早晨醒來,親吻枕邊愛人的臉。推開窗戶,看到樹葉上閃爍的陽光。這是生。再無其他。

    每天她都去旅館對面的小餐館吃飯。她記下了它的名字:Gon Cafe。店裡的夥計,那個年輕的皮膚黝黑的越南男人,告訴她他每個月打工的酬勞。低得驚人。但她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他們用簡單的英語聊天。他說,他的家在河內。他如此熱愛河內,但在西貢,更容易找到工作。

    她也熱愛河內。這是她前世中的城市。是沒有來由就會愛至落淚的城市。

    門口的攬客小孩,一見到她就笑著揮舞雙手。她每天都去。早上,晚上。有時候深夜也去吃一盤鮮木瓜。男孩大概15歲左右,那麼瘦,那麼黑,牙齒潔白,眼睛亮閃閃,機靈地在門口替鬼佬停自行車。她讓他幫她拍一張照片。她對他害羞地微笑。

    常坐的位置是門口進去第二排的最左邊。她穿一件淺櫻桃紅的刺繡棉布上衣,中式的立領和盤扣。是在旁邊那家叫ViuViu的店裡買的。還有一家店叫芭莎。賣碎花麻布拼起來的帽子和包。

    她在那裡吃晚飯。春卷,Napcake和用魚、胡蘿蔔、菠蘿炒出來的米飯。冰凍的椰子,插一根吸管,味道極為清淡。木瓜是嫵媚的杏紅色,洗淨後一片片切開,放在白瓷盤子上。她喜歡它的發音,Papaya,多麼俏皮生動。還有冰淇淋和酸奶。

    天氣一直是高溫,陽光下還是有大幫的背包客走來走去,就像在河內一樣。在西貢,她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這條鬼佬旅行者聚集的街。他們穿布衣服,帶著書和思想,吃一些乾淨的食物,關注陽光和人。隨性地生活著。享受時光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他們在這裡看小說,喝啤酒,寫筆記,聊天,泡酒吧,聽音樂。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

    每天她吃下太多食物。

    她常常暴飲暴食,小時候就這樣,感覺孤獨,就不停地吃。吃很多東西。不知道該找什麼樣方式表達。吃。很簡單。可以用來自我安慰。食物,是溫暖的,有光澤的,氣味芬芳,能夠撫摸胃,然後抵達靈魂。

    她從不節制,但也始終胖不起來。容易胖起來的人,都是有目標的。她見過很多成功的商人,都會發胖。她不是。她沒有目標。即使對所熱愛的食物,她對它們也沒有目標。

    有一家賣CD的店,叫211。大量的泛濫成災般的盜版碟,印刷得很粗糙,但品種豐富,能買到所有想得起來的音樂和歌星的專輯,所有最舊最新的版本。他們拿著塑料籃子,像在超市一樣,把挑好的CD放進去,然後坐在CD機前面的小矮凳上,戴上耳機,一張張地試聽。年輕的鬼妹挑的是DIDO。

    在這裡,音樂就像啤酒和玫瑰一樣容易被得到。

    後面坐著一個年輕的日本男孩。像是高中生。每天在這裡吃飯,然後在街上走來走去。穿著肥大的藍仔褲和白T恤,臉上有大顆的痣。在餐館裡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對著可樂發呆。他非常的英俊。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他跟著一個男人走路。那個日本男人也許是他的父親。兩個人一言不發,在太陽底下走。

    旁邊桌子上是一個褐色頭髮的歐洲男人。戴著耳機,在一個大本子上用鋼筆斜著寫字。寫得飛快。旁邊總是有一杯沒喝完的越南咖啡。他應該是個作家。臉上有敏感的神經質的神情。

    兩個日本女孩子,穿著一模一樣的剛買的中式上衣。西貢最流行的款式,無袖的,有刺繡,棉布或絲的面料。她們低聲地熱烈地交談,然後彼此寫下地址。是在旅途中認識的夥伴。

    生活在這個時刻里,一切都是完好無缺的。

    晚上她去西貢的夜總會。有人跳Disco。有漂亮的長髮女子應酬著一大堆男人,他們在沙發上喝酒,大聲說話。音樂很時髦。年輕的孩子們穿著白衣服跳舞。

    她覺得失望。空調非常冷。於是半路就退了出來。

    走過路中央的大廣場,高大的樹,說不出名字。只是樹葉刷刷刷地一直往下飄。地上始終都是厚厚的落葉。

    Cholon。

    是的。這是屬於杜拉斯的記憶。只屬於她。

    「他們發出的聲音,全部聲響,全部活動,就像一聲汽笛長鳴,聲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囂,但沒有回應。房間裡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味,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裡炭火是裝在籃子裡的,炭火裝在籃中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這是杜拉斯的Cholon,不是你的。

    你看到的Cholon,骯髒,混亂,到處是嘈雜的車輛和人潮,破舊的房子,一條黑得發臭的污水河,河邊的簡易木棚掛著衣服,堆滿垃圾。只看到一個鬼佬。他拿出相機對著污水河拍照片。你不會見到比這更為直接和粗暴的貧乏。

    在一家麵館里,吃了一碗米粉。老闆娘會說廣東話,但非常的嚴肅,幾乎沒有笑容。

    站在喧囂至極的街頭,想起電影裡,女孩在下雨的夜晚,獨自坐三輪車來到和情人約會的房間裡,她穿著濕雨衣坐在床邊,看著空空的房子。沉默。然後離開。雨中黑漆漆的潮濕的街道。

    所有的絕望和欲望,都被沖刷掉了。包括離開的人,也只願意保留著一份記憶,而不想再重溫。

    「我的故鄉是水鄉。是湖泊,流泉的國度,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還有水田,還有平原上河川浸潤的泥土,下暴雨的時候我們在小河裡躲避。雨下得又細又密,為害甚大。只要10分鐘,雨水就把花園淹沒。雨後發熱的土地散發出那種氣味有誰說過。還有一些花卉。還有某處花園裡有一種茉莉。我是一個不會再回到故鄉去的人了。……人一經長大,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不必讓種種記憶永遠和自己同在,就讓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來就誕生在無有之地。」

    故鄉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Saigon。清晰的發音。

    這個城市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人覺得有悲哀的意味。香港也是。走在銅鑼灣喧囂的人群和商鋪之中,心裡有酸楚。太繁華不好。繁華極為容易讓人聯想到荒涼。世間景象如同幻覺。人們不會想要一個太過熱鬧的夢,因為容易顯得短促。

    她看到的西貢河是很平常的一條河。濁綠色的河水上有浮萍和破船,對面就是貧困的簡易木棚。而岸邊,是華麗精美的大酒店。非常豪華的殖民地建築。名字叫Riverside Hotel。

    旅館在四樓。臨著街。即使是深夜的時候,也能聽到晚歸的日本孩子的木屐,走動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大狗慢騰騰地走過大樹的陰影。月亮很黃,非常的圓。有一些霧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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