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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7:00 作者: 安妮寶貝
    我知道。有時那只是因為寂寞。

    坐在沙發上,用一塊流蘇羊毛披肩蓋住腿。空氣里有清涼,吹進來的大風。乖又開始睡覺。它攤開四肢,睡得像一個幼兒。我讀《聖經》,隨意翻開一頁,然後往下閱讀。翻看相冊里的舊照片。又把頭靠在放在沙發邊上的絨毛熊堆里,閉上眼睛。

    母親在我離開回北京的時候,對我說,你應該有個家,結婚生子。她擔心我獨自在異鄉,困頓脆弱。我笑笑,沒有話說。我們要對一個人產生與之相對一生的願望,多麼的難。自私的男人太多,溫暖的男人太少。我們無法在與人的關係里獲得長久的安全,一向如此。而至於娛樂的激情,不談也罷。那是青春期的樂趣,不是成年人的方式。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有多麼疲累。只想安靜。

    在越南的透藍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綠的島嶼。星羅棋布,彼此隔絕,各得其所。這些島嶼沒有出口,也無法橫渡。我們的家,是一個島嶼。我們的靈魂,在城市裡,也始終是一個島嶼。這樣孤獨。這樣各自蒼翠和繁盛。

    溫暖安靜的男人,乾淨的房間,有一條小狗,有窗簾被大風吹起的映滿綠色樹陰的露台。這樣,失眠的時候,或者可以彼此擁抱。而我們能夠兒女成群。但我對這個人,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想像。他是透明的空氣。在,而如同不在。他對我的生活來說,意義僅僅如此。只是幻覺中的薔薇島嶼。

    我沒有對母親說,只有經濟不獨立或害怕孤獨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想用婚姻去改變生活,獲得安全。而對我來說,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我過得很好。因為我知道我要什麼。我熱愛大海一樣的生活。有潮水,有平靜,但是始終一往無前。大海的孤獨,不會發出聲音。

    很多人愛過我們。我們離開他們。這是我們為之付出的代價。想來也是甘願。沒有人可以在生活里同時謀求自由和安全。那是不可能的。

    凌晨4點的時候,花園樹林裡的鳥群開始囂叫起來。清脆的聲音,此起彼伏。天空是蒙著一層灰的郁藍,然後逐漸地逐漸地清晰透亮起來。這樣的時候,很像旅途中早起趕車,帶著微微的睡意,聽到身邊的人聲話語,似乎還在夢中,而新的一天的旅途,已經在眼前展開。

    走到露台上,看著下面沉寂的花園。遠處馬路上有汽車的聲音,隱約地傳過來。城市開始甦醒了。樹林中,有一條白色的小狗慢慢地走過。不知道是誰家的。這麼早出來散步。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邊,蹲在旁邊。它也醒了。

    大約40分鐘左右的時間,天空的顏色一直在變化,好像被覆蓋在藍布之下的容器,布一點一點地被掀開,直到天色完全發亮。而天際,有一抹玫瑰紅的天色,太陽還未出來。

    這會是又一個炎熱明亮的夏日。

    天亮了。我也就該睡了。

    梔子。

    我在上海,接母親來北京和我同住。她帶著放暑假的19歲弟弟一起來。這是在父親離開之後,我的生命中所剩餘的,最重要的兩個人。

    是炎熱的下午。母親乘坐的高速大巴剛剛抵達。她穿著碎花的細軟棉布褲子,白色鉤針短袖上衣。身邊一大堆的行李。弟弟抱怨,買著那麼多的海鮮乾貨,怕你在北京吃不到。還帶了很多零食,仿佛要去春遊。母親在旁邊略帶天真地笑。

    在穿過車流疾駛的馬路時,我緊緊攥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而乾燥,手指上依然戴著兩三枚戒指。母親在年輕的時候,一直都喜歡旗袍和珠寶。50歲的時候,也是如此。買的是晚上6點的軟臥火車票。父親走後,母親的身體開始一蹶不振,失眠,頭暈,眼睛流了太多淚,看書要開始戴眼鏡,也害怕坐飛機。

    童年的時候,她總是獨自帶著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她一直很寂寞。曾經她是這樣聰慧豐盛的女子。明眸皓齒,漆黑髮絲,以及近乎殘酷的倔強。這些她後來都給了我。父親和她之間的感情,始終很淡。他們像大部分的中國夫妻,在責任感和彼此依賴的慣性中共同生活了30年。30年後的母親,在開始蒼老的時候,卻突然孤獨。

    有時候我會覺得你父親還是在。不能相信他就這樣丟下我不再管。母親輕聲地對我說。我點頭。深夜母親獨自一人,躺在充滿了回憶的空落落的房間裡,總是聽到父親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很多往事都只屬於她自己。身邊的人可以有陪伴,卻不會得到任何安慰。

    這樣的孤獨我能夠感知。但什麼都不能夠為她做。

    很乾淨的臥鋪。一家三口人占了幾乎全部的床位。母親隨手拎著的小包里插著一朵潔白的梔子,帶著青翠的綠葉。這是母親最喜歡的花。夏天盛開的時候,有馥郁醇厚的芳香。鄉下外婆家的院子裡,就有一棵很大的梔子樹。母親倒空了一個礦泉水的瓶子,讓我去灌自來水,把花朵插起來。花瓣已經有點蔫黃,但芳香依然充盈了整個狹小的房間。

    在火車顛簸的夜色中,母親睡得很熟。弟弟在上鋪打開電視,戴著耳機看電影。我靠在枕頭上傾聽著母親的呼吸。這是難得的一家人團聚的時刻,惟獨缺少了父親。心裡溫暖而又黯然。

    一整夜的黑暗中,梔子花都在吐露著芬芳。

    母親在16年前曾來過北京。這次來,只因為她的女兒客居在此。我帶她去故宮,給她拍照片。透過鏡頭看到的母親,面容里有憔悴的優雅。她站在那裡的樣子,身體微微有些僵硬。照相機後面的我眼含熱淚。

    我不能解釋這種感覺。仿佛每一個時刻都會成為最後。就像父親在機場等待著我晚點了的飛機。我拎著包走到出口處,看到他的笑容。這樣的回憶是會讓人對所有的世間情意灰冷。因為最好的已經失去。

    我們又坐在廣場上看孩子們放風箏。暮色的天空一片金紅。我把手搭在母親的後背上,偶爾輕輕地撫摸她。母親一直淡淡地笑,但我知道她有我和弟弟在身邊,這一刻她很好。她也曾對我說,想起父親來心裡疼痛難受。我卻不願意告訴她,深夜失眠的時候,想起父親的臉,去衛生間用冷水洗澡,對著鏡子淚流滿面。

    這樣的想念。只因為心裡的愛。

    15歲的時候,在整個動盪不安,桀驁不馴的青春期里,一直對家庭和父母充滿叛逆和反感。10多年之後,在時光中輾轉反側,經歷了諸多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逐漸明白父母對自己的愛,是唯一不會有條件和計較的感情。但他們卻已經蒼老,並開始離去。

    我一直都在想,我們應該如何才能獲得,一種最為持續和長久的溫暖。於是我開始渴望有一個孩子。在父親離開後。深夜和母親一起睡在我北京公寓裡的大床上,看到母親變胖的身體。她年輕時曾這樣苗條結實。美麗的軀體蛻變出兩條生命。這是不惜代價的徹底的感情。

    每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做。這是她們共同的幸福和痛苦。而我亦同樣渴望。

    世間如此寂靜而漠然。而我們卻要獲取深愛。

    陪母親去了海淀堂做禮拜禱告。她開始和外婆一樣信奉基督教。我是喜歡她能夠歸屬宗教的。我們坐在木椅子上聽牧師布道,然後站起來一起唱讚美詩。窗外是北京明亮乾燥的陽光,和綠樹陰中清脆的鳥鳴。母親說,如果每個星期天你都能陪我一起去上教堂,就好了。我說,會的。以後你是要和我一起住的,我要照顧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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