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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6:53 作者: 安妮寶貝
    他說,你等一下,我換種音樂。然後,她聽到SAVAGEGARDEN.沙啞而深情的歌聲,突然像一盆清澈的冰水傾倒。把心淋得潮濕而寒冷。

    你喜歡野人花園的歌?

    喜歡。

    我也是。

    電話線路里有沙沙的電流聲音。還有沉默。她就把話筒抵在自己的臉上。

    一邊輕輕撫摸自己潔白的手指。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的聲音,使她感覺到撫摸的欲望。

    可是在這一瞬間。她不知道是他的聲音在撫摸著她。還是寂寞。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散落。她把話筒抵在自己的下巴旁邊。

    我會死掉的。她說。也許應該很快地嫁人。那時候她的身邊有一些溫暖真實的男人。

    只是她一直拿不出決心來交出自己。

    我只希望你能在見過我之後再做這個決定。他說。

    我會來上海。但我不一定會來見你。她說。

    我會等你。他說。

    黑暗的夜空,有大朵冬天灰色的浮雲。高樓層疊地聳立。燈火和霓虹溫柔地交融在一起。夜色中的城市,就像一片湮沒的石頭森林。沒有人群。沒有生命。

    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車子正沿著高架橋進入市區。12月的某天她去了他的城市。

    她並沒有確定是否要和他見面。她不想有計劃。她看著這個對它有深深情結的城市。突然感覺自己會死在這裡。

    獨自等在車站的時候,她買了一包口香糖,沉默地看著窗外呼嘯的冷風。天氣很冷。她穿著肥大的布褲子和黑色羽絨衣。頭髮扎了有點凌亂的辮子。能聞到從發梢散發出來的清香。她對著玻璃看到自己眼睛裡面的亮光。明亮漆黑的眼睛。他們從來沒有看過彼此的照片。他只對她說過一句話。說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很英俊。他給了她靈魂和記憶中所有黑暗和光明的東西。

    這個男人的聲音是沉鬱的。在接受這個聲音的時候,敏銳的觸覺使她無需分析,就能感覺到裡面深藏的靈魂。他是個上海男人。他和居住在這個城市裡的男人一樣,有些炫耀,有些虛浮。

    但是屬於他自己的,還有一些殘酷冷漠的東西。好像一種蛻殼多次的動物。身體會變得麻木而透明。

    他可以喪失一切身份和背景。他的聲音是找尋他的唯一線索。

    所以在人群中她能夠把他辨認。

    她獨自在淮海路上逛了很久。下雨天街上的人仍然很多。陰冷的南方冬天。馬路兩邊沒有太多樹木。只有公園裡的梧桐落滿了一地的黃色葉子。

    骯髒狹窄的華亭路擠滿老外。不打傘。臉上是仿佛沐浴著春天陽光般的閒適表情。她踩著一地的泥濘從裡面突圍出來。雨水把頭髮都淋濕了。身上的黑色外套都是水滴。

    黃昏的時候她走到中環廣場。一樓的咖啡走廊是以前去過的。感覺很冷。她要了熱咖啡。

    暗淡的光線和溫暖的燈光揉合在一起。空氣中有濃郁的奶油和咖啡香味。還有低聲的英文和瓷器碰觸時發出的脆響。音樂是不斷重複的MYHEARTWILLGOON.她認真地分辨旋律裡面屬於風笛的那一段。然後喝完咖啡,走了出去。

    那一天夜晚下著非常寒冷的雨。她在衡山路的酒吧喝酒。她想等到有點喝醉了就回酒店睡覺,她坐在吧檯邊看幾個老外在打桌球。音樂很吵。她想他也許會在這裡誘惑陌生的女孩和他上床。

    他曾經是流連於都市夜店的一隻動物。可是,她想起他聲音的時候,心裡有微微的疼痛。她似乎在用這個唯一的線索分辨和尋找著他。

    她去洗手間用冷水沖了一下臉。用棉紙認真地擦去口紅。新買的蓮娜麗茲的香水,她拆開包裝,把發梢噴到濕漉漉的程度。然後她撥了他的號碼。

    他推開酒吧的木門。一身的黑衣服。是個英俊的男人。

    她看著他走到她的身邊。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一種淪落的頹敗。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跡。

    長期地沉溺於情慾和物質的享受。他的眼神看過去渾濁而剔透。

    出來的時候,找了半天的衣服。他微笑。因為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一直窩在家裡。

    他有風情的笑容。嘴唇的線條很好。也許他很容易讓女孩感覺意亂情迷。如果那是個不經事的單純的女孩。

    他的話很少。他只是沉默。

    在陰暗的光線中,他的眼睛像一種獸。處於休眠狀態中的慵懶和脆弱。他抽菸。

    熟練的姿勢。漫不經心地凝望著瀰漫的菸草氣味的空氣。他說,看到我是不是覺得失望。那是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他的自戀是一種氣味。像他身上的ARMANI香水。

    辛辣的清香。他的眼睛突然會變得很銳利和明亮。像一把刀。

    她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安靜地直視著他。這是她的看人方式。目光會肆無忌憚的直接。她一點點地看清楚他臉上的每一個神情。她忍不住微笑著輕輕搖頭。她從一開始,就不曾懷疑過他的英俊和放縱。

    就在這一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低啞。他有男人野性沉鬱的迷人味道。她想像他冰涼的手指,在她的頭髮和肌膚上可能引燃的災難。她微微眯起眼睛。

    感覺到的氣味,體溫和無法言語的寂寞。

    當他坐在她的對面,輕輕地用手指撫摸白瓷的咖啡杯子。她突然感覺到的空虛。

    有一束幽藍的小火焰。在心底輕輕地舔著疼痛。

    她能夠輕易地判斷,出現在眼前的男人。

    如果她感覺到欲望。她會和他在一起。

    三個小時以後,他們走出了酒吧。

    其間他喝掉6杯威士忌蘇打。抽完整盒的三五。兜面而來的冷風使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那是她熟悉的電話里的咳嗽。時常是混雜在喧囂的電子音樂中。她把手拍在他的背上。她說,你該少抽點菸。

    他不是她生活里常能夠遇見的那類樸素晴朗的男人。他看過去有點松垮。並且萎靡。

    深夜的空氣冷冽而清新。他們看到了雪花。小朵的乾淨的雪花,沿著光禿的梧桐樹枝隨風飄飛。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個晚上下起雪來。對上海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常常能夠發生的事情。

    她伸出手心,快樂地去接飛舞的雪花。她像個孩子一樣的雀躍起來。

    下雪了。她笑著抬起頭看他。

    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下了。他說。雪花把計程車的前窗玻璃撞得叮叮地響。那場雪,僅僅只維持了深夜的一小段時間。

    是他們相見的那一個夜晚。上海的冬天。

    回到家以後,她有兩天沒有在網上遇見他。他突然好像消失無蹤。

    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她說,我晚上會上來。只等你半個小時。如果你沒來,就不再等。

    這是她做事的風格。她喜歡簡單。雖然也許有些殘酷。

    他上來了。他說,從酒吧出來,把你送到酒店。我在計程車里打你的手機。不知道接通後會對你說什麼。只是不停地在撥打。但一直打不通。突然發現自己的心腫脹了起來。是一種從裡面潰爛出來的腫脹。

    回到家一直睡不著。抽菸。半夜起來喝水。夢見一些透明的發亮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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