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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6:52 作者: 安妮寶貝
    你與他還曾見過面嗎。

    回到拉薩之後各奔東西。再未曾見到。與某些人的緣分,就像在夜色中開的花,不能見到陽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謝,且將永不再開花。那是屬於月光和陰影的情緣。

    她盤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墊子上,點了一根煙。說,我和善生分開之後,決定離開已經住了兩年的拉薩。旅途之後,身體因為長途跋涉,感覺有了生機。減掉體重,呼吸清澈。於是獨自坐長途車出青藏公路,抵達格爾木,轉車到敦煌。在那裡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內河曾經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與他一起旅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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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殊途同歸](3)

    一路顛簸。在夜行的長途客車睡覺,腦子裡不斷浮現一去不復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長的幾乎無法到底的路途,有時穿行在不見天日雨水浸沒的昏暗森林裡,有時又迷失在高山之巔白茫茫雲海霧障。泥徑有野生獸類的寂靜足印,兩旁草木留著它們皮毛的氣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兒就開放在雪中…我恍然覺得自己是個死裡逃生的人,或者已經在那裡死過一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帶有神性的古老壁畫裡。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經變是根據《妙法蓮花經》描繪,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畫著山巒,瀑布,樹叢,河流,丘陵。花草爛漫。一隊疲憊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華麗的宮殿走去。其實它所要講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艱苦荒涼,備受猛獸攻擊和險惡威脅。他們身心俱疲,想走退路。於是旅途的驅動者做了法術,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讓他們進去休憩,以繼續前行。其實那宮殿的一側就是陡峭高聳的懸崖,河水湍急……

    房間裡寂靜一片,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頓住了聲音,似仍停滯在面對壁畫的那一刻震懾裡面。然後她輕輕地說,走出了那城池,還是要繼續趕路。生命就是這樣充滿幻覺。始終有希望。也始終無望。我突然想到,我與善生,內河,不過是路途上註定的失敗者,但是我們卻必須拼盡全力,走過此道。生與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備任何意義……人生油燈將盡,而夜色無垠。

    她熄滅了菸頭,默默起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離開海東,慶昭親手製作的早餐是紅豆糯米稀飯。我非常驚喜能夠吃到浙江風格的食物。吃完飯,便告辭,準備搭中午的班車去昆明,然後直接飛回北京。朋友開了車來接我,與他們揮手道別。她囑咐,你可以環繞著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記得留意看一路的雲。把車速放慢。她站在海邊房子的門口目送我,直到車子拐彎。孩子,大狗,貓圍繞在腳邊。這個素麵朝天,布衣赤腳的女子,看起來全然雲淡風清。仿佛已經忘記了她所經歷過的所有的事。

    我在車上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看到那裡的文字:

    「凌晨時分,她聽到房間裡細微聲響。仿佛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著穿上衣服,打開門走出房間。微光清涼,他身上的白棉襯衣在門角倏忽不見,如同飛鳥在夜空掠過的羽翼,沒有留下痕跡。日瑪旅館窄小的木樓梯,踩上去吱咯作響,承受不住負擔的重量。睜開眼睛,側耳傾聽。窗外有沙沙的雨聲,像小時候養在硬紙盒子裡的蠶,大片蠕動在桑葉上,徹夜進食。旺盛而持續的聲音。雨水的聲音。

    她看到這個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過來,從窗簾投射進來的天光,使房間裡瀰漫清冷的灰藍色光芒。他撫摸她頭頂的頭髮。轉身離開。她仰面躺在那裡,躺在這晨曦的藍光之中,沉默地傾聽他關上房間的門。走過走廊。走下樓梯。足音消失。他們在高原城市上告別,仿佛離開破碎的島嶼,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變身來源與另一個時空的生命。一株失蹤於晚石炭世熱帶森林的畸羊齒植物,從岩頁化石中被臨摹,然後復活。細而寂靜的葉尖。獨立不能被參照的意志。他將在時間裡失蹤,杳無音訊。

    她在夢中見到凌晨雨水中離開房間的男子。她再次尋覓他的蹤跡。灰色敗落的高層公寓樓,在空無一人的街區。房間在走廊盡頭。南面是臥室。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英國風格的花朵圖案牆紙,枝葉藤蔓纏饒在一起,輪廓黯淡。牆上有一扇粉漆斑駁的木門。推開它,是狹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頭森林的樓群頂部,此起彼伏,仿佛即興而岌岌可危的積木,隨時都可推倒。白色窗簾被吹到了窗外,迎風飄搖。天空藍得耀眼。一輪血紅太陽閃爍出灼熱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裸躺在放滿了水的浴缸里,左手臂耷拉在浴缸邊沿。血順著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開裂乾燥的灰白色實木地板,吸吮這新鮮的血液,來不及滲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著他的水是暗紅色的,散發出甜膩粘稠的芳香。他的頭後仰靠在牆壁上,略向左傾斜。眼睛微微開啟,沒有任何表情。未剃除乾淨的鬍鬚。黑色毛髮依舊留有水跡。

    她在夢中見到了他的死。僅有的一次。看到他還沒有來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時地的陽光底下。整張臉正對著太陽,被陽光照耀得金黃一片。仿佛夏日田野最後一枚充沛飽滿的向日葵花盤,帶著它對光所有的嚮往和追憶。如此。寂靜無聲地死去……」

    我知道在餘下的時間裡,我將會仔細閱讀這本筆記。我又翻開那本《辨證法史》。封面上有四分之一的黯藍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塊,用白色細線分界。紙張在經歷二十多年時間撫摸之後,乾燥發黃。「按照普遍的自然規律進行的機械的發展是宇宙結構的起源……」第一章是關於伊·康德的論述。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跡和劃線。其他頁面還保留著空白。

    書中夾著一張報紙剪貼,是西藏當地報紙一則小通訊。2007年政府將重新修建前往墨脫的公路,波密和墨脫之間很有可能會通車。不知道剪下報導並保留舊紙的人是慶昭,善生還是內河。但是這一切並不重要。與世隔絕的小村,會因為通路而繁榮和發展,被現代的文化和經濟滲透,最終變得俗世熱鬧。而曾經穿越峽谷徒步抵達它的人們,他們的回憶,將隨著生命的流逝變故而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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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殊途同歸](4)

    世間也許每穿越一百年,就會有消亡和變更。沒有人會再記得那些行走者和他們的道路。包括他們的言論和作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掙扎,都將在時間裡如塵土般寂靜。全新的世界即使面臨破碎也必須要建立。就如同某天進入墨脫的小路會因為廢棄而被樹林藤蔓覆蓋,蓮花狀的高山之中的村落會蛻變成繁華縣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變為海洋,山脈沉沒於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見。地球也最終消亡……也許只有一種存在天地之間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夠永久地讓人信服。願意相信為它輪迴的生命之道。這也是人所能獲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車子在狹小彎曲的山道上行駛,朋友記得慶昭告別時的囑咐,把車子開得很慢。沿著黃昏的海邊,一路看到不同形狀,色澤和光亮的雲。印象最深的是路過一個島嶼,看到僻靜的小山村。大片綠色田野,開滿金黃的油菜花。在山腰處堆積大片大片厚重的雲層,太陽被遮擋,卻有陽光如光柱一樣傾泄下來。又粗又大的白色光柱,一束一束泄落,籠罩村莊,山巒和海面。仿佛是來自天上的路途,可以超脫人間所有的悲喜和得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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