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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2:46:52 作者: 安妮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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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圓(6)

    13歲的蘇內河,即使再過20年,依舊也會是同一個樣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輪迴之前的她,和輪迴之後的她,將會是同一個樣子。她的恆定性在於構成她身軀和靈魂的質料,是他不得融合無法理解卻觸手可及的物質。他觸摸到她的溫度,伸手進去,穿越而過。這些溫暖而透亮的膠質,伸展自如,卻從來不能被掌握。它們仿佛是經由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淚水和留戀,膠著凝固而成,最終冷卻成形為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她站在他的對面。他伸出手,撫觸在上面。看到他與她。

    她始終一樣。他的少年與他的老去分成了兩瓣。他們肩並肩站在一起,看著前方就如同看著彼此。這是他們穿越數十年寂靜的時間之後,用以忘卻和記得的姿勢。

    9

    最後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著厚厚積雪中踩出來的腳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邊緩緩滑行,似即將有雪崩來臨。但長達10餘天處驚不變的路程,已使他們見多不慣。置身其中,靜觀其變。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難。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難忍。他們抵達峰頂的山口,看到那裡插著一面寫有祈禱文的殘舊經幡。山的背面,是被陽光照耀著的茫茫大雪覆蓋的坡谷。底下鋪展開闊平整的大公路。在那裡就能搭上開往波密的便車。

    波密的中心廣場,陽光燦爛。他們扛著破舊龐大的背囊下了車子,被路人注視圍觀。他們仿佛剛剛從另一個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帶緊張和笨拙地面對著人來人往的大街。潮濕破爛的膠鞋,綁腿松垮散亂,防風外套和褲子上裹滿泥漿。面容黝黑,風塵僕僕。無人可以想像得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們剛從雪山上翻越下來。從死亡邊緣安全著陸。所有的危險和困境,已經消失。置身在便利熱鬧的縣城之中。周圍有了汽車,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囂的俗世氣味和聲響。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邊小攤買了一雙五塊錢的黑色布鞋。手工納的厚厚棉底,乾燥潔淨的夾層。她在路邊,一層層拆下綁腿,脫下軍膠鞋,裹在襪子外面為了防雪水滲透的塑膠袋子,脫掉襪子,把所有骯髒的鞋襪布條一起扔進路邊的垃圾筒。然後她光腳穿上那雙新布鞋。腳踝上的傷口已經收斂,紅色傷疤突兀而腫脹。他們抵達了整個旅程的終點:走出與世隔絕的大峽谷,返回人間。她抬起頭看他,兩個人百感交集。一時默默無言。

    開往拉薩的中巴車走夜路。深夜11點,翻過海拔將近六千公尺的米拉山口。僅被一束車燈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盤旋蜿蜒似沒有盡頭。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們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周圍被擁擠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動身體。車廂里的空氣悶熱污濁。她把頭伏倒在背囊上艱難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狀態下,渾身躁熱,頭疼欲裂。她醒過來,看到身邊的男子在哭泣。

    這個一直鬱鬱寡歡的克制的男子,喉嚨里發出輕聲的哽咽,漸漸變成這幾天壓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脫的路上,就如他進入的時候一樣,不動聲色,神情鎮定。沒有掉落過一滴眼淚。仿佛只是遵循著他的理性所向,要抵達那個地方,實現他的諾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內心的情感,並不向人開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強忍著頭痛和不適,撫摸他的臉。他的臉上都是眼淚,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並沒有任何狼狽。也許曾經他的生命里有一個可以相對肆無忌憚流下眼淚的女子,他有屬於安全的回憶,即使她已經消失不見。

    她用手指觸摸那些溫熱的發亮的眼淚,把他的頭抱過來,攪進懷抱里。夜裡顛簸的長途客車。已經完結的旅途。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也許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許他已經獲得最為才深沉和徹底的安慰。這始終將只是屬於他們各自的事情。他們即將各奔前程。

    她抱住這個在哭泣中身體微微顫抖的男子,輕聲說,我只要知道以後你要去往哪裡。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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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殊途同歸](1)

    1

    我遇見慶昭,是在雲南大理。那是我生活中的一段低谷,沒有工作,百無聊賴,在朋友所開的小旅館裡閒住。每日無所事事,只為打發時光。我的朋友美術學院畢業,曾經在油畫界略有聲名。即使他決定退出江湖,只想在小旅館裡維生度日,依舊是我眼裡一個有天分的畫者。他在大理已經隱居多年。

    那天,他陪我去集市買蔬菜,突然對我說,我見到一個朋友也在這裡。她不常過來。我想介紹你們認識。他一向知道我不願意與陌生人來往,這次主動提起,肯定有他的理由。於是我便跟著他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個女子,穿著和當地人無異的斜襟盤扣上衣,洗得發舊的深綠碎花棉布,手制繡花鞋。盤越南髻,戴一隻式樣複雜的銀鐲。皮膚粗黑,沒有任何化妝。身邊倒是非常熱鬧。撐著一把傘,傘下是個模樣精乖的幼童男孩,一隻金黃色大狗蹲在身邊。她剛剛把一筐蘋果搬到車子的后座,支起身在雨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朋友說,慶昭,今天過來買菜嗎。他的神情對她很尊重。

    她說,是。她的聲音很輕,眼睛看起來鎮定沉著,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又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羞澀。很難當下感覺到她的真實性情。

    這是我從北京來的朋友。下次可以帶她來你海東的房子看一看嗎。

    可以啊。歡迎。

    就這樣打個照面,招呼之後,她便上車離開了。

    我沒有告訴朋友,我是認識她的。她曾經是頗有爭議的寫作者,後來卻突然不再寫任何東西,同時從所有的人眼睛和嘴巴里失蹤。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在做什麼。總之在寫作的圈子裡,已經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存在。這四五年來也沒有任何音訊。對出版商或讀者來說,新書新作家層不不窮,始終前赴後繼波濤洶湧。一個人的失蹤,很容易被忘卻。只是偶然在書店,還有看到她的作品集在售賣。現在才知道她原來早離開北京。

    很久之前,偶然的機會,在北京我曾見過她。一個大出版社的年終聚會,邀請一些知名作者和評論家來聚餐。很多人踴躍地聯絡感情,高談闊論,只有她獨坐一隅,如同一個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訪客,對身邊的喧囂場面和陌生人群,沒有任何隔膜,卻也絲毫不存在交流的台階。一言不發,默默地吃飯。周圍的一切,仿佛只是路途風景,但需眼觀耳聞,不需要介入其中,也不必放入心中。

    我料想如果對她提起那次聚會,她大抵會微微皺起眉來思索,然後直接地說,抱歉,我不記得了。她自然不會記得我。也不會記得隨意出現在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雖然她看起來這樣謙和平易,沒有任何驕矜。但這種骨子裡的傲氣,是讓人感覺有壓力的。因為這是一種非常斷然清楚的自知之明。比任何的盛氣凌人都更為劇烈,且帶給人挫折。

    朋友在旁邊輕聲說,她來得比我早。我曾經還是她的讀者。每年清理書架,那幾本舊書還是一直放在上面。

    我說,見到自己的偶像現在變成一個拖兒帶女的家庭主婦,心裡又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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