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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1:54:55 作者: 沈南喬
    忽然,一道更為尖銳的剎車聲從她的背後傳來,她猝然回頭望去,電光石火間,一道黑影猛地裹住她往前撲去。摔向地面的瞬間,她清晰地聽到汽車撞擊肉體的悶響。與此同時,她看見滿面鮮血的卓臨城摔落在她的正前方。

    所有汽車緩緩剎住,接二連三有車主下車往他們這邊走來。

    孫菀在巨大的暈眩和疼痛中,一點點朝卓臨城的方向爬去,直到她的手指切實摸到溫熱的血泊,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哀號。

    紛沓的腳步聲、囂沸的人聲衝擊著孫菀薄弱的意識,她在擔架車上悠悠醒來,一眼看到頭頂上白茫茫的廊燈,她呢喃著卓臨城的名字,奮力掙扎著起身。她感覺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其實連枕頭都沒離開過。

    她聽見前方不遠處傳來卓遠征的聲音,「臨城,你說什麼?停下,停下!他要看看她!」

    那邊傳來急切短暫的爭論,卓遠征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們必須停下!」

    擔架車換了個方向,孫菀感覺自己被推向卓遠征他們所在的方向。片刻後,擔架車停下,她一眼就看見了身邊被眾人圍著的卓臨城。他的頭上纏滿了止血帶,口鼻處連上了呼吸面罩,只有一雙微微睜著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孫菀直直從擔架車上翻下,撲到他的身邊。她剛要說話,卻猛地伏在地上,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一個醫生眼明手快地將她扶起,幫她擦去嘴角的污物,「你有腦震盪,別亂動,別說話!」

    孫菀死死抓住擔架車的扶手,哀切地看著他。他亦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縮小的雙瞳里,只餘一豆微弱的光亮。

    卓遠征噙著眼淚,高聲道:「看見沒?你老婆沒事!你可以放心進去了!」

    聞言,卓臨城忽然伸手,朝孫菀探去。孫菀不顧一切地握住他的手,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那根稻糙。

    呼吸面罩後,卓臨城緩緩擠出一絲微笑,急促地喘息,「我說……我愛你……現在……你信了嗎。」

    孫菀強忍著頭腦耳目的暈眩,拼命點頭,放肆地大哭。

    急救室大門洞開,醫生強硬地掰開她的手指,將她抬回床上,往另一頭的急救室推去。

    一片混亂中,孫菀依稀瞟見一身黑衣的余小菲,幽靈般站在人群里,神色木然地注視著她。

    過了很久,卓臨城那些聞訊趕來的朋友漸漸散去。急救室外,只剩下卓遠征和相繼趕來的卓家人。

    余小菲一直靜靜站在長椅旁,看著他們哭泣哀嘆,互相安撫。她明明一直在那裡,他們也明明知道她是誰,卻沒有一個人關注過她,仿佛她是個透明人。

    又過了一個小時,急救室的燈熄滅,所有人一擁而上圍住率先出門的主治醫生。

    主治醫生解下口罩,神情疲憊地回答:「病人腦、胸、腹內的臟器都有破損情況,股骨、手臂骨折,狀況不是很理想。好在送來及時,前兩個死亡高峰已經過了,如果一兩周內沒有嚴重感染或者器官衰竭,就可以轉出ICU了。」

    卓家人俱露出謝天謝地的表情,老者扶著幼者發出劫後餘生的慟哭。

    醫生離開後,護士推著卓臨城從急救室出來。從余小菲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他纏滿止血紗布的頭,和接滿輸血管、輸液管的手臂。

    護士們將圍在擔架車前的卓家人勸解開,推著他往她這邊走來,在擔架車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最後一次回頭看他。自出道以來,她從未在任何故事裡演過配角,但是親眼目睹剛才那一幕後,終於發現自己這次不但在別人生死相許的愛情大戲裡演了一個可笑的配角,而且還高估了自己的戲份。

    她下意識撫著自己的小腹。她得不到她最想要的男人,卻懷上了自己最討厭的男人的孩子,一直以為自己運籌帷幄,如今看來,她的那些籌謀,不過是在作繭自縛。

    「再見,卓臨城。」

    她用一句話與他道別,頭也不回地往長廊的另一頭走去。

    厲婭的後事是卓遠征幫忙料理的,厲婭沒有告訴父母她已回國的事實,而唯一的親人孫菀也負傷在床。所以,相對生前的轟轟烈烈,她走得格外悄無聲息。

    遺體火化前一晚,孫菀去停屍房見了她最後一面。技藝高超的入殮師將她化出沉睡的樣子,給了孫菀最後一絲安慰。

    次日,孫菀與聞訊趕來的厲母將骨灰送去郊外安葬。回城後,孫菀又將厲婭遺留在小屋裡的衣物火化,埋在家中那架木香下。那天晚上,她獨自一人在木香下枯坐一宿,試圖對生死做些參悟。

    她曾問厲婭,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厲婭不假思索地回答:「為了自由,為了快樂,為了創造一些什麼東西,為了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而活著。」

    厲婭總對她說,長命百歲不敵半世痛快。她不懂厲婭的人生,但知道她一定活出過自己想要的幸福。奮鬥過、精彩過、燃燒過,她冰冷人生中有過最詩意的美好,這就夠了。

    料理完厲婭的後事,孫菀回雜誌社向梅麗莎請辭,梅麗莎卻堅決不願意放人,「我知道你最近經歷了許多事,也知道你丈夫需要你陪,但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可以給你放長假,無論多久,都等你回來。」

    孫菀見梅麗莎態度堅決,只好接受了休長假的提議。送她出門時,梅麗莎不禁感慨道:「流年不利,周雅前腳剛請了大假,你又要走。看來『Subculture文化夜』只能推遲了。」

    「周雅也請了長假?」孫菀訝然。

    「她丈夫惹上了官司,她需要回去照應他。」

    走到電梯口,孫菀恰巧撞見抱著紙箱的周雅,二人寒暄道:「你先生的傷勢好些了嗎。」

    「好多了,已經轉出ICU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真有幸,嫁了一個願用生命保護你的人。」

    「謝謝。冒昧地問一句,陳先生還好嗎。」

    「不是很好。」周雅開門見山,「余小菲堅持要告他。」

    孫菀沒想到要告陳政的人竟是余小菲,怔了幾秒,方道:「為什麼。」

    「前幾天,余小菲的胎兒忽然胎停,必須要做引產,因她子宮壁太薄,胎兒又太大,阿政不得不讓她做好再沒受孕可能的心理準備。她聽了之後,忽然發起瘋來,堅稱是阿政的問題才導致胎停,非要告他。」

    「胎停?」孫菀驚了一下,「那樣大的孩子,怎麼會胎停。」

    「她曾告訴阿政,這個孩子是避孕失敗的產物。因為服過緊急避孕藥,她腹中的胎兒本就著床不穩。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一意孤行地求阿政幫她保胎。弄到今天這田地,真是害人害己。」

    見電梯到了,孫菀還在愣怔,周雅不得不出聲提醒說:「到了。」

    孫菀如夢初醒,緊隨她進了電梯。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周雅小聲嘀咕:「真是奇怪,如果她想要留住那個人的孩子,為什麼當初又要吃緊急避孕藥?明知孩子可能不健康,為什麼不重新要一個。」

    傍晚,孫菀陪卓臨城散完步,將他推回病房。他的內傷已恢復大半,右臉被擦傷的地方業已落了痂,只是手臂和腿上仍打著石膏。

    扶他躺回床上後,孫菀推開他對面的玻璃窗,傍晚的暖風徐徐吹進來。末了,她從保溫壺裡拿出雞粥,舀一勺,細細吹溫了往他嘴裡餵。卓臨城凝神看著她,深沉的眼睛裡有罕見的繾綣,「這樣一直待下去也不壞。」

    孫菀斜他一眼,用將他看穿的語氣道:「你無非就是覺得能這樣理直氣壯地使喚我,是一種新奇的享受。」

    卓臨城沒有說話,蒼白的唇上無聲地綻出點溫柔的笑意。

    等她餵完粥,他從被窩裡伸出手覆住她的,指尖輕輕在她手背上摩挲,「一會兒幫我把頭髮理了吧。」

    自身體漸漸恢復以來,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他生出了許多惡趣味,不是逼她陪他一起躺著玩小遊戲,就是逼她給他念枯燥無趣的小說,偶爾還會突發奇想讓她參照《舌尖上的中國》,為他將天南地北的美食複製一遍。相比之下,幫他理髮這種事情,已經是他靈感枯竭後的格外開恩。

    孫菀早被他磨得沒了脾氣,在幫他打開電視後,果真老老實實地捧著手機搜尋簡易的理髮攻略。

    被晾在一旁的卓臨城拿著遙控器,漫無目的地換台。遙控器換到某個娛樂頻道時,電視裡飄來主持人快節奏的聲音,「昔日天后余小菲流產後人氣不再,新片甘當綠葉扶持新人……」

    他頓了一下,在畫面切入新聞內容前,抬手換台。

    隨著余小菲意外流產,他也失去了唯一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他斜眼去看孫菀,她仿佛沒有聽到那條新聞,神色如常地瀏覽著網頁。片刻後,她將手機遞到他面前,「這種髮型可好。」

    他點頭默許,指著電視上的新聞畫面,「東非的動物已經開始遷徙了。」

    孫菀沒想到他忽然說這個,有些訝然,「那又怎樣。」

    「我記得你曾說想去肯亞看動物大遷徙,還想去巴黎看看開滿睡蓮的莫奈花園……」

    「所以呢。」

    「所以我們不妨儘快抽個時間,按這些構想把蜜月補上。」

    七月中旬,卓臨城帶著看膩動物的孫菀告別肯亞,從蒙巴薩港出發,乘豪華遊輪經印度洋、紅海前往埃及。在敲定這條長達16天的海上之行前,他們的意見發生了一點分歧:卓臨城主張乘飛機,理由是夠快夠安全;孫菀主張走水路,因為紅海和亞丁灣的海景足夠迷人,且她看過的經典愛情電影大多和遊輪掛鉤。

    卓臨城不忍拂她的意,在提醒她「那些和遊輪掛鉤的愛情電影大多以悲劇收場」後,還是乖乖地去訂了船票。

    遊輪上的假期果真是奢靡的,白日有打不完的高爾夫和看不完的風和日麗,晚上則有各式各樣的派對、演出和極致璀璨的海上星空。

    開始的十幾天裡,他們忙著纏綿,忙著看風景,忙著在輪番上演的熱鬧里穿梭。到了最後,他們都對這過分歡愉的生活生出了厭膩,便抽出更多時間在套房裡安靜相對:一起看電影、聊天、品酒、讀書,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做,只默默相擁著於房間的觀景台里看海上落日……

    遊輪通過蘇伊士運河,即將抵達埃及的前一天傍晚,二人去遊輪上面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因為是航行的最後一個傍晚,狂歡了半月的人群中有些人已經偃旗息鼓,所以數百平米的大游泳池內,只稀稀落落泡了十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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